天色昏暗,冬夜里更是如此。仙人巷尽头,有间落魄小屋,小屋的老旧木门半掩着,屋内并未点灯,也不知是主人家故意为之,还是真的穷到了如此地步。
老人家闭着眼,靠在屋内仅有的竹编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在有着微微鼾声,才让一旁的年轻道士不觉着老人已经见背。
道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道袍,不染尘埃,也正好合身,长得颜如冠玉、玉树临风,可惜是过于年轻了,就不能称得上是仙风道骨。
年轻道士有些厌嫌这屋内过于黑暗,就给一旁的油灯添了火,却也只能照亮半个屋子,哀叹一声,对着靠在椅背上的老人说道:“别装睡了!想赶我走,你还没这个本事!”
顿时,鼾声不再,老人猛地睁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迅速从椅子上跃起,身轻如雁,动作敏捷得与年纪实在不相符。
年轻道人立刻变了脸色,面露讥笑,阴险至极,与他平静时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吐出一句:“你可以试试!”
老人的一双浑浊老眼瞪得更凶,视眼前之人为仇寇,犹豫片刻,才缓缓松开了自己紧握着的拳头,没好气地开口:“你来我这做什么,拉我下水?你是当我傻,还是当温梓庆傻?”
老人两句话说完,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脸不屑的表情,继续说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还想打那两孩子的主意?来到这仙人巷,一切都不由你说了算!你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假装从容淡定,吓唬谁呢?”
年轻道人对眼前之人的嘲笑毫不在意,依旧一副高人姿态,望了望那扇半开着的木门,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老人见到眼前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冷哼一声,愤怒地说:“这凳子是你能坐的吗?经过主人家的同意了?你师父就没教你半点礼数?给老子起来!司马长安都来这仙人巷了,你当他在外逛荡是纯粹地看风景不成?凭你这修为境界,还想掩盖气息?人家早察觉到了,更何况是梓楠草堂里那位!”
年轻道人并未起身,只是望了望昏黄油灯照耀下的那张枯树皮般的人脸,开口道:“那你说我为何还没死呢?我不依然坐在这!有本事就拉我起来!”
说完,又对老人勾了勾手指,试图挑衅一番!
站在一旁的老人顿时哑口无言,倒是更为恼怒,却欲言又止,一直置于背后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年轻人冷笑道:“这气机,可不好把持吧!两次都快外泄了,还不动手?人家温梓庆就等着我出手!至于那姓姬的小娃娃么,呵!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己心里有数。这么大块石头,我可搬不起,就算搬起来了,也是砸自己的脚!温梓庆不杀我,自然有他的道理,无非就是知道我动不得那孩子。我会傻到送他一个杀我的理由?”
老人呸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说道:“杀你?还要理由?你今天还能走出这条巷子不成?”
“死?我要是真怕死,就不会来这了!仙人巷,还不如说是断头路!不过,我也真是好奇,你们这些亡国流民都聚到这里来做什么?”
老人自然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对此置若罔闻,反问道:“你今日来此,到底要干什么?”
年轻人笑道:“来打个照面!”老人闻言嘴角翘起,委实对眼前之人的荒诞行径不齿,真是以身犯险,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来到此地只为打个照面,愚蠢之极!
“张道璆,你们这帮狗屁炼气师,滚得越远越好,打个屁的照面,你能看出毛来?滚!别呆在老子的屋内,赶紧滚!”
老人实在是对眼前之人喜欢不起来,下定决心想要尝试驱赶这个道貌岸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就算自己再不济,还有梓楠草堂那位能做靠山,可此时,“嘎吱”一声,半开的屋门给整个推开了。
一位黄衣少年扶着另一位白衣少年进了屋子,只是刚跨过门槛就停住了脚步,原是屋内除了那位被唤作老鱼篓子的老前辈外,还有一位陌生人。
老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止住赶人的架势,当下开口说话,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对着刚进门的两位少年微微一笑。
而那坐着的年轻道人终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佯装笑着对着眼前的两位少年打了声招呼。
姬应寒面色凝重,少年自小就对这仙人巷里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好感,原是这些人都神神道道、一副与世隔绝、唯我独高的冷傲作派,更何况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一来,与老鱼篓子相比之下,这样的笑,毫无诚意不说,还透着一股阴险古怪,难免令人心生芥蒂;二来,自己从未听师父说过仙人巷里有什么道士,少年随便一想都能猜到此人是仙人巷外之人,来到此处,居心叵测。
姬应寒转头看了看严廷阳,只见他也是沉下了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陌生道士,入了神!
姬应寒收回视线,轻轻推开了严廷阳的手,准备对老人行礼,正要弯下腰,就觉一阵刺痛,疼得自己不经意间就冒出冷汗来。
老人和蔼一笑,连忙阻止下了少年的动作,将其扶到了那张木椅上,却没有出口了解伤势,反而收敛笑意,盯着那年轻道士,蓄势待发,防贼也不过如此了!
一时间,万籁无声,一老二少都是看着那年轻道士,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动,警惕得不能再警惕;反观那道士,却是神情自若,望着屋外的漆黑长夜,没有理会其余三人的凌厉眼神。
这时,严廷阳猫着步子来到姬应寒与老鱼篓子身边,轻声问:“老前辈,姬应寒,这人是谁啊?”
老人正要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就见年轻道人猛地转过了身,本以为他要出手,却出人意料地阴冷一笑,微微点头。
这时,老人猛地拔地而起,跳上房梁,使得整个屋子吱吱作响,大声吐出一字。
滚!
声势浩大,如虎啸龙吟,使得本就不牢固的屋门摇摆不定,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一旁的两位少年纷纷捂住了耳朵,实在无法承受这刺破耳膜的巨响。
可那年轻道人却出人意料地出了屋子,说滚就滚,只不过,当他刚踏上巷子里的一块黑石,就心生不妙,抬头望天。
一人于巷,如井底之蛙!
年轻人死死盯着天际,硬是没敢眨眼。
突然,电闪雷鸣,黑云压城,如暴雨将至,其中声势抵得上不久前的老人撼梁的千百倍!
年轻人自然不会蠢到以为这是要打雷下雨了,只见他满脸苦涩,说不出的无奈,摇了摇头,视眼低垂,深深弯下了腰,朝那雷鸣声传来的方向郑重地行了一礼!
片刻,乌云散去,暴雷不再,年轻人才敢直起身来,随后跃上一处房顶,愤懑地说了一句:“雷声大,雨点小!”随即,消失在了黑夜中!
屋内,老鱼篓子对着少年姬应寒左看了看,右瞧了瞧,又伸手往少年身上摸索了一番,疼得少年紧咬着牙,盼着眼前的老前辈能够快些结束。
老人皱起眉头喃喃自语,一旁的严廷阳正要开口询问病情,刹那间就见老人脸上没了疑虑,反倒是先说道:“无大碍,就是受了些皮肉伤,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就行了!”
随即,老人走到一处角落,翻箱倒柜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一张写有药方的黄麻纸和两袋药材,走到姬应寒身边,擦了擦汗说道:“我这,少了些药材,额,这白杨皮和红花啊,到时候你叫人再去药铺里各抓个二两,其他的,我这都有了。说好了,这一袋是口服的,这一袋才是用来做成损伤膏摊贴的,记清楚了,别搞胡了!”
见姬应寒笑着点了点头,老人才继续说道:“这做贴膏的方法么,嗯!去搞个五斤麻油,先煎枯去滓,再煎至滴水成珠,炒下个一斤那啥!咦咦咦!得了,说了你也记不住,拿着这张单子叫下人去做就行!”
姬应寒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尴尬一笑,接过了那张黄麻纸和那两袋药。
老人犹豫了片刻,有些无奈,随后又一把夺回了那两袋药,说道:“啧!算了算了,大半夜的别回去了,小孩子走夜路的不安全,这口服的药啊,老头子先帮你煎上一碗。至于这贴膏,明日里抓了药再捣腾吧!”
姬应寒闻言连忙起身行了一礼,诚恳说道:“谢谢老前辈!”老人则是摆了摆手,转身去拿药罐子,顺带了一句:“什么老前辈,就不能叫声爷爷来听听!”
两位少年不由自主地看了对方一眼,笑而不语。
等那老鱼篓子端来药罐和铁架子,取了些柴火,将一些都准备妥当,一旁的严廷阳才问道:“老爷爷,刚才那年轻道士是谁啊?以前我怎么从未见过,为何您会对此人如此忌惮?哦,对了,您刚才使的那招好像不咋地,有点像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老人笑了笑,也不难为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看了一眼坐着的姬应寒,回答道:“小吴王啊!说实话,老头子我要是真和那人打起来,还的确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你俩也别怕,只要温梓庆在,他就不敢在这仙人巷里放肆!这年轻人并非仙人巷中人,你当然不曾见过,但你俩都记住了,此人绝非善类,别看他长得眉清目秀的,可做事却阴险狡诈得很,为了一己私利绝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安危放在眼里,根本不是什么修正道的方士!以后要是见到了,躲得远远的就行!自然会有人对付他。”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均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姬家府邸外,就早早地站了两人,一老一少,看架势,应当是上门赔礼道歉来了!老的约莫四十来岁,只是早早白了头发,无形中拔高了自己的年纪,再看小的,长着一双斗鸡眼,满脸淤青,破了嘴鼻,正幽怨地望着府外的一尊石狮子。
府门外石狮子左右各一只,三尺多高,口叼一颗石珠,张牙舞爪,面目不怒而威,看得那长着斗鸡眼的宋玉慈有些后怕,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轻声问道:“爹,还要等多久啊?那姬远也欺人太甚了吧!昨天都站了一下午,今天又要!”
没等宋玉慈把话讲完,就狠狠地吃了一个板栗。疼得少年缩了缩脖子,视线下移盯着地面没再言语。
宋平望着大门上头的金字匾额,“紫气东来”,略微出神,想到姬家以前的大门匾额上的四字并非如此,更别提镶金了,约莫是五年前姬远义兄姬书风死后才换上了这块新匾额,就有些情绪低落,对着自己儿子说道:“你把人家侄子给打了,人家能不气?这姬家,平日里都是大开大门,连流民乞丐都能进去讨碗饭吃,可我们来了,反倒是大门紧闭。你爹我对此并不过多在意,他姬远,有这个资格,也有这般本事!你没听人家管事仆役说了,要等小公子回来了,那度支尚书才肯见我们!等着便是了,你就盼着那姬家小公子早些回府吧!你好好想想,人家度支尚书大人连自己侄子都还没见着,会放我们进去?真是白打你一顿了!”
说到这里,宋玉慈竟有些红了眼,想到昨日里自己是怎么被老爹给拾掇的,那一巴掌一拳头砸在自己身上可真是苦不堪言呐!
那时,宋平还边打边问:“够不够重?”
宋玉慈脑海中浮现出姬应寒的狼狈样,本想假装一番,点点头,却瞧见自己父亲凶神恶煞的样子,为实不敢撒谎,就又摇了摇头。
狠狠一巴掌,一旁的下人仆役都不敢上前劝阻,就连宋平的夫人,即宋玉慈的娘亲也只是抱着那哇哇大哭的小儿子在一旁抽噎。
“还打哪了?”
宋玉慈闻言又是指了指自己的大腿。
......
想到这些,宋玉慈就狠狠咬了咬牙,发出轻微咯咯声。
一炷香之后,府外的石板路上有了少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外的一老一少顿时打起了精神,纷纷向自己身后望去,一白衣少年正提了一袋草药往大门这走来。
姬应寒一路哼着自己师父的小曲,一时间就没察觉到远处的二人。
“日出西山从未闻,读书人做写书人。局开天元八国同,棋走金角养大龙。墨笔挥,丹青落,万物千景依旧颜。琴瑟鼓,弹指间,百转千回悠扬叹。人似楷,事若行,心狂草,叫你尔等敢不服,敢不服?”
姬应寒走到大门一丈开外,才瞧见了那两人,硬是将曲子的最后三个字重复了一遍,没有好脸色地看着两人,对着那斗鸡眼问道:“你爹打得?”
宋玉慈没有说话,转头看了看一旁强挤着笑脸的父亲,随后不情愿地微微点头!
宋平两步作一步,三下五除二就来到了姬应寒身前,微微弯着腰,笑呵呵地说道:“小公子啊!身体可无恙啊?我已经帮你好好教训过我家慈儿了,你看,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你可解气不?还望小公子莫要记仇哈!小孩子打架,就这样,就这样!”
说完,又是望了望自己的儿子,狠狠刮了一眼,又转头给一旁的姬应寒赔笑。
估计是府内的人听到了门外的声响,就半开了大门,走出来一老管事,叫王德。
这位六旬老人,与府中的老太太岁数相近,本是跟随姬应寒父亲姬书风走南闯北、鞍前马后,只不过自家主人死后,也就跟了度支尚书,府内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肯搭把手,渐渐地也就成了姬远的手足心腹。
可王德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看了一眼那对父子,伸出自己的老手,牵着姬应寒入了大门,正要关门,就被一旁的姬应寒一手给抵住了。
这位小公子从门缝中探出脑袋,神色平静,少了几分稚气,对着门外两人说道:“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闻言,县丞宋平抬了抬手要张口说话,就见大门又死死关上了,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吓得宋玉慈身子一缩一抖。
宋平摇头哀叹,放下了手来。许久,宋玉慈缓过神来,死死瞪着一尊石狮子,捏紧了拳头,低声自语:“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