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的集市想方设法扩大了规模,额外开辟出一条街,做了以前沈风想做,但当时实在没有必要做的生意。
这条街取名为归元街,向人类放出一百封请柬,街上售卖的全是鬼蜮从人类世界里买来的物品。
鬼蜮里一些逐渐走向衰弱的子民,被安排在这条街上,包揽了进货、售卖,以及为客人们运送货品的活计……
北境的人,可以在这里买到南国的鲜果。
东方的人,可以在这里买到西域的葡萄酒。
西域的人,身披着东边织娘织出的丝绸大步走出去……
在这条街上,把守街口的守卫会将“每笔交易成功后收取千分之二的寿命”这条规则告知每一个进入的客人,并以鬼蜮保密规则,限制他们将规则告知其他生灵。
这样的规则并没能吓退多少想要交易的客人,归元街上依旧十分热闹,衰弱期的子民也在一笔笔交易中获取了不少的利益,不仅赎回自己在交易里不得不付出的寿元,寿命也因此稍有延长。
看上去,鬼蜮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但,明吉对局势的推算没有错。
鬼蜮与灵界的战争胶着下去,几乎在沈风要适应这样的状态时,鬼蜮忽然就落入了下风……仗开始变得很难打,一些沈风记忆里不是很强的灵界怪物,实力较之前强了十倍有余!
当初鬼蜮的一系列举动,扼制了灵界的发展,但也只是扼制,没能做到断绝他们的后路。
月河两岸树林里长出新的花草树木,给行走在灵界大地上的怪物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补给!
兰盛在太初宫之中,又逐渐落入下风,看起来很难再对封天产生什么威胁。
沈风时而会觉得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在鬼蜮例会上的那一句“我赞同”,让他恨了自己很多年。
明吉的真实计划露出端倪,已是四年之后,这时,鬼蜮已经在正面战争中明显落入下风,将主力转移到对鬼蜮的守护上。
在一个阴雨天,沈风在议事堂当值,身前一丈处几幅虚像不断向他传达灵界最新的动向,手里摆弄着青杉的孔明棋,时不时做两笔记录。
就是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平静之中,叶梨冲进来,一掌拍在案几上,写有情报的纸张震得四处飘飞,叶梨面色惨白!
“沈风,明吉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想法!他把我们都给耍了!”叶梨说。
沈风极少见到叶梨失态,手里的棋子“啪”的一下掉在案几上,一路轱辘辘滚下去跌在地上,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叶梨,你这是怎么了?”沈风满脸惊愕。
叶梨气得在屋子里徘徊,颤抖着声音对沈风说:
“记得吗?你接任没多久,我们知道了明吉身上有诅咒……那时候他就说过,要以自身为引,诅咒灵界!我们都明确表示反对,此事因此不了了之。但是!但是!他根本没有放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推动!”
“沈风!你敬爱的师傅,我们信赖的明吉师长,他的计划一直是以他自身为引,制成诅咒污染灵界!”
沈风闻言暴起,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
“墨渟呢?”沈风问。
他怀疑自己的胸膛要爆开了,胸前肋骨疼得很厉害……
“右师在外面执行任务,与青鸾配合给灵界的两个元老下套。”叶梨说。
“墨渟不在,那我自己来!人类世界里有个词汇,叫什么来着?呵,是欺师灭祖……我今天就要欺师灭祖!”
说完,也不等叶梨回答,沈风的身影已经从议事堂里消失!
那一天沈风几乎掀了省思斋,青鸾静默旁观,只是在必要时提醒一句:“决斗地点只能是在内城练兵场,或者外城广场。”
沈风素来乐于听取他者意见,一路与明吉从省思斋打到练兵场,打到外城广场!
他们打得天崩地裂,青鸾不得不触发广场边缘华表上的机关,让足以摧毁鬼蜮的力量消弭于突然出现的屏障之上!
青鸾站在华表上,双手拢在衣袖里,老神在在地看着他们打下去,从中午打到傍晚,从小雨淅沥打到暴雨如注……
沈风疲惫地倒在地上,任由雨水打在他的身上。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茫然地望着天空,一道道紫色的闪电划过天幕,似乎要把光明带回到大地之上,但在短短几个瞬间后彻底回归黑暗。
雨滴掉在沈风的眼里,视线越发模糊。
沈风闭上眼睛,躺在汇集成小溪的雨水之中,把一师之长的尊贵抛出九霄云外,把对干净和舒适的追求一并扔出去!
而后,沈风察觉到,大雨正在离自己而去。
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似乎又不是叹息,只是一阵微弱的风声。
“沈风。”明吉的声音近在咫尺。
沈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受着雨水从自己耳边冲走,并不想睁开眼。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听到明吉的声音。
“沈风,不要躺在这里,走,跟我回内城。”
“别管我,让我躺着。”沈风依旧闭着眼,心里发堵。
他要睡在这里,睡在这里,直到暴雨在这里形成河流,他要睡在河底……
耳边再次只剩风声和雨声。
沈风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明吉没有离开。
沉默了不知多久,沈风的呼吸逐渐平稳,身体却忽然失了衡!
沈风睁开眼睛,却见明吉抓起他的腰带,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提着踏入一道光门!
眼前光景变幻,凝结成沈风熟悉的场景。
明吉拎着沈风走进鹤鸣阁,松开他的腰带,顺势往前推了一把,道:
“去把这身脏兮兮的衣服换掉,我有话对你说。”
沈风不想听话,但还是上楼去了。
他今天穿的是一套白色衣衫,这会儿已经被泥土染成了黄色!
沈风换上黑衣出来,明吉正站在堂前看雨,蓝色的衣袍上干干净净,连点褶皱都没有。
明吉转身望过来,沈风走下最后一阶楼梯,停在那里。沈风抿了抿嘴,心中依旧有些发堵,于是,很不乐意说话。
“鬼蜮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们不能倒下去,因为灵界不会再给我们一次从低谷爬上来的机会。”明吉说。
沈风没有接话,道理他都懂,但他很难接受。
“对月河的污染只是一时的,灵界也曾经是我的故乡,我不会让它永远毁掉,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说谎。等到一切结束,我会回来。”明吉又说。
沈风依旧没有接话。
“你不信我?”明吉问。
“不信。”沈风摇头。
明吉微微扬了一下眉,看着沈风。
“换衣服时,我有回想过之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师傅,你总在骗我。这次我决定长点记性。”沈风说。
明吉被噎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扭过头去看雨。
鹤鸣阁的房檐很长,今天的雨下得很大,鹤鸣阁前的台阶却还维持着干燥的状态。
明吉站在门前,一阵强风让水雾扫过来,他的表情晦暗不明。
沉默了很久之后,明吉重新看向沈风。
“我可以将我的灵魂典当给你。”
“什么?”沈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明吉淡定地看着沈风,没有说话。
“你在说些什么?!”沈风几乎是吼了出来。
“如果我真的因此身死,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复活的机会。沈风,我可以把我的命交付于你。”明吉认真重复。
“你就认准了这个主意,一条路走到黑?”沈风高声质问。
“对上太初宫,我们其实没有多少犯错的机会,做不到利落地切断封天的所有后路,就只能等着封天来砍我们的头……沈风,不能让鬼蜮这片大地上再被鲜血浸染!”
明吉依旧平静,沈风却在他的平静之下,感受到了隐隐的痛苦与恨意……
沈风心里跳出一个想法:师傅的心里不仅有恨意,还有恐惧!他忘不掉当年同族一个个惨死在眼前的场景!
沈风有满腹的刻薄话,被明吉暗藏汹涌的眼神击得粉碎!沈风几次张开嘴巴,却都没能说出什么来……
说不出话来,沈风就保持了沉默。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风在明吉面前都保持了沉默。
两日后,右师完成任务回来,墨渟又跑去跟明吉打了一架,毫不意外地也输了……
谁也不知道明吉跟墨渟说过什么,聊完之后,墨渟就来到议事堂。
沈风探查灵界情报,墨渟就在旁边死气沉沉地杵着,一言不发。
直到沈风整理完五页情报,贴在屏风上开始分析,墨渟才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我打不过他,连衣角都碰不到,拉上林南和青杉也打不过。”墨渟说。
“我们几个加在一起,如果能打得过他,那也应该能打得过封天。”沈风望着屏风上的情报,没有回头。
墨渟两只手胡乱在脸上揉了一通,又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真无力啊,沈风,真无力……”墨渟瓮声瓮气地说。
沈风吸了一下鼻子,没有接话。
……
两年后,又是一个阴雨天,一口红木棺材停放在省思斋的前院。
叶梨和青鸾十指牵扯红线,口中低念咒语,以特定的次序将红线上特制的桐油弹到棺材表面。
他们重复同样的流程,直到棺材的外层被桐油完全覆盖。
沈风坐在明吉的书案前,斟酌许久,认真写下一条条契约……
“典当方典当自己的灵魂,作为交换,受当方……承担典当方躯壳死亡后,灵魂归属于当铺。受当方灵魂受典当方召唤,无论典当方处于何地……作为交换,另外寻找合适躯壳,让典当方灵魂寄生的义务。”
“如果受当方已经死亡,典当方灵魂寄生时机可以由典当方选择,做出决定时,要默念暗语‘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受当方灵魂寄生躯壳……”
沈风写到一半,忽然放下笔,划破明吉的手指取了鲜血,走出门去。他与守在门口、双手抱臂的墨渟擦肩而过,走进省思斋院子里的竹林。
沈风选中三根化形失败后灵气缓慢消散的竹子,将明吉的鲜血抹在竹叶上,原地用锁灵阵圈禁竹子,阻止它们继续衰败。
“默念暗语后,典当方灵魂应被召唤至鬼蜮内城省思斋前院的锁灵阵内。如果锁灵阵中树木损坏,受当方归入当铺温养十年,之后可自行在鬼蜮中搜寻适合寄生灵魂的躯壳……”
沈风娴熟地将典当契约收尾,检查两遍后,将契约和毛笔推给明吉。
明吉读完契约,拿起笔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中间连一次犹豫都没有。
墨渟站在门口,隔着屏风隐约看到明吉在写字,一张脸在刹那间惨白如纸,佝偻着慢慢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