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前夜，鬼蜮内城死气沉沉。
“师傅！师傅……”身披银甲的沈风伏在棺材上，低声呼喊。
身上画满晦涩符文的明吉躺进红木棺材，最后看了沈风和墨渟一眼，眼中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没有说……
明吉这几天很忙，他送给陪伴自己多年的坐骑金翅大鹏一些灵力，让它重新拥有化形的可能。
他把自己创造的一些玄妙术法写下来，留给沈风，又和沈风分析起一些灵界规则是真是假，惩罚执行到什么程度。
他从卧房取出一只罐子，里面有一颗被嫩绿竹叶缠绕的婴儿头颅……
那是当年沈风在竹笋园旁的石屋中，偷偷栽种并进入化形阶段的竹子。
明吉为了掩盖掉沈风违反灵界规则一事，一把火焚毁了那棵竹子，阻断了竹子继续化形的可能。
沈风以为那颗被明吉带走的婴儿头颅，无法存活太久，没想到，他还是活下来了。
沈风伸手触碰婴儿的脸颊，婴儿发出洪亮的哭声……
明吉把它典当给了沈风。
“它几乎不可能化形了，让它跟着你吧。”明吉说。
明吉和墨渟聊了很多，说说笑笑，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他也曾在鬼蜮里慢慢行走，观看周围的风景……
明吉现在，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在六位身披战甲的师长的注视中，明吉体表的符文泛起金光，他闭上了眼睛。
沈风还是很不甘心，正要上前，林南一只手压在沈风肩上，阻止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沈风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在他左前方的画面之中，太初宫议事殿里，意气风发的封天在众目睽睽之下仰面倒下！太初宫里乱作一团！
远远的，沈风看到兰盛唇边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是时候了。”沈风说。
“盖棺！”
青鸾高喊一声，是在提醒明吉，也是在提醒其他师长。
他抬起笨重的棺盖，在棺材上缓缓合拢。
叶梨取出七七四十九枚雕刻符文的摄魂钉，按照特定的顺序，低念着咒语，一一钉进棺木……
雨落在青杉支起的雨棚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和叶梨锤钉子的声音混在一起，轻一声重一声，让沈风胸口发闷。
真闷啊，要窒息了……
棺材封死后，沈风和墨渟默契地抬起棺材，一步步走出省思斋。
青鸾扛起一杆拴有七只金玲的黑旗走在棺材前面，大雨之中，青杉高举师长令牌，线条在夜空之中勾勒，直通迷林外的大门就此打开！
叶梨在旁侧，将鬼蜮七贤令用布袋装好，悬在腰带上。
沈风稳稳托起棺材，飞进通道，墨渟在后面跟上。
身后，林南没有跟来，鬼蜮不能没有师长看家。陪伴他们走向灵界的，只有一句情真意切的呼喊。
“都要平安回来！”
五位师长护送红木棺材降落在迷林外，从三师抽调的三千精兵身披战甲候在这里，个个面容严肃。
“出发！”青杉打开前往灵界的通道，大喝一声，声音穿过长林。
紧随而来的，还有长长的吟啸！
或许是明吉前些日子的反常，或许是多年主仆情带来的默契，让金翅大鹏被离别的悲伤驱使……大鹏穿破厚厚的雨帘飞来，在夜空盘旋，用一声声悲啼送主子远行！
鬼蜮师长们在月河上空降落，灵界也在下雨。
他们盯上的就是这一天，盯上的就是太初宫元老齐聚的时刻，大雨能替他们掩去很多活动的痕迹，元老们的慌乱和野心也能为他们的行动扫除一部分障碍。
沈风站在月河河畔，挨着一块巨大而平滑的黑色石头……走出林子那一天，他和韩松坐在这块石头上看风景，长姐走过来，真心地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欢迎。
他曾经在这块石头上打坐冥思，看月河奔涌不息。
曾经用小石子在石头上划出格子，和小伙伴下棋游戏。
也是在这块石头上，他第一次品尝到了桃子的滋味，那是师傅扔下来的。
后来，在这块石头的见证下，他和师傅谋划夜闯太初宫，破坏善元的成神仪式……
青鸾站在月河河畔，挥舞起手中黑旗，狂风自四面八方袭来，围绕青鸾一圈一圈旋转！
青鸾手中黑旗遥遥指向红木馆，大喝一声：“起！”
红木馆原地升起，跟随青鸾的指引往月河方向飞去！
沈风心中悲恸，仰天高呼：
“送明吉师长！”
三师精兵呼声震天：
“送明吉师长！”
红木馆沉入河水，昏沉惨白的月华在被一片黑云遮挡，再出现时，月河水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黑色。
大地开始震颤。
“右师兵士，随我来！”墨渟吼了一声。
“中师兵士，随我来！”青杉振臂高呼。
“左师兵士，随我来！”沈风喊道。
排列整齐的三师队伍立即分开，跟随师长开始行动！
站在月河河畔，沈风下了第一道命令：
“八脚螅，带上我的契约，去两岸森林中问那些已生出些许灵智的树木花草，是否愿意归降鬼蜮。”
八脚螅领命，四条触手取出四沓契约，与手下分了，快速向森林方向移动。
史万岁、杨素跟随沈风来到排排石屋前，早有被地动惊到的怪物跑出来，四处打探情况。
沈风下令：
“立即按计划行事。负隅顽抗者，杀！”
史万岁、杨素领命，连下几道简单的命令，让手下兵士分散开包围石屋。
史万岁操控手中契约飞起，纷纷扬扬往石屋方向去。
杨素手持一柄长枪，大喝：
“封天昏庸残暴，愧为灵界之主！鬼蜮师长有令，投降鬼蜮者，享荣华万千与天地同寿！一意孤行为虎作伥者，杀无赦！”
沈风默默看了杨素一眼，心中佩服他当着自己的面胡说八道的品质，耳听得太初宫方向传来一连串爆破之声，知道墨渟那边也已经打起来了。
有怪物躲在暗处，趁沈风只身站在路中间，冲上来厮杀，被沈风一个个轻易制住，反手塞进叶梨改造过的大贝壳里，收回肋下。
沈风在石屋前的街上走了一个来回，收纳了不少反抗的怪物在贝壳里。
回到街口，沈风站在路中间，耳中被雨声和厮杀声灌满，他屏气凝神，双手同时捏出不同的复杂手诀。
已经有树木花草以及一部分动物被卷进当铺，沈风视若无睹，口中低念晦涩难懂的咒语。
他的身体周围荡漾一圈圈波纹，雨在他的面前停了一瞬，而后继续坠落。
有强横的杀机劈头盖脸砸下来，沈风朝敌袭的方向随意一挥，半空发出爆裂之声，街上的灵界怪物与鬼蜮兵士皆被震得东倒西歪！
“沈风！！！”
颇为熟悉的声音从半空传来，沈风抬起头，看到黎恂和方原袭来！
“撤！”沈风对街上的兵士下令。
杨素立即打开通往鬼蜮的通道，安排左师兵士有序撤离，史万岁掏出一枚骨笛吹响，悠远的声音穿透雨帘远远传出去……
沈风没有跟随撤退，他纵身飞起，迎上黎恂和方原的攻势！
沈风从未在战斗中如此淡定，他双手变换不同的手诀，迎接两位元老的愤怒攻击。
在接连不断的爆破声里，扩散的灵力在灵界的上空横扫，树木折断石屋摧毁……
沈风平静得像是一把无情的刀，在两位元老中间应付，游刃有余，连呼吸都不曾紊乱半分。
黎恂和方原逐渐从愤怒中恢复平静，面色凝重，眼中满是惊愕。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沈风此前研究过多久他们的战斗风格，拉上其他师长模拟过多少次与他们决战的场景……
一个元老，两个元老，或者……更多元老攻上来，该怎么应对，该如何设局，该怎么保全自身性命。
只是，沈风的攻击看似凌厉，却以自保为主，始终没有真的对黎恂和方原痛下杀手！
对面的仇敌逐渐流出轻蔑之色，对于拿下沈风的头颅，他们势在必得！
“沈风，放弃吧，我可以赐你一个痛快！在灵界，你是三法司判定的通缉犯，我们杀你合情合理……可是，你不能违反‘在灵界不能杀害同胞’的规则，对我们下杀手！”黎恂冷笑。
黎恂在笑，沈风也在笑。
沈风一笑，黎恂不笑了。
“你笑什么？”黎恂冷冷问道。
“我猜，你说的规则其实是假的。”沈风说。
黎恂与方原面面相觑，沈风趁机后退。
“这小子耍诈！”
方原和黎恂当即追上来，追到沈风最初站立的位置，沈风还在向后。他们继续追，垂下的雨帘轻微偏斜了角度，没能引起他们的半点戒备。
看似无力的雨滴落下来，竟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刺向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
他们用金光罩抵挡，竟无济于事！
雨帘搅动起来，形成漩涡将他们困在其中……
是千刀阵！以雨滴为载体的千刀阵！
每一滴雨水打在他们身上，都会产生与“暴虐”相同的效用，能让他们无力、剧痛，但又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沈风展开双臂，一道道身影凭空出现，以鬼儿张为首的十个后天怪物身披战甲，手持利刃围上去，不由分说抬手就砍！
“有些时候，我真的很喜欢雨天。”沈风听着方原与黎恂的惨叫声，飞身前往太初宫支援。
飞出不远，沈风在半空猛然停住！
雨忽然停了！
下弦月高悬于夜空，沈风左右观望，发现周围安安静静的，仿佛此刻灵界里只剩沈风自己……
“沈风。”有道声音在呼喊。
沈风下意识望过去，看到了悬浮在半空的兰盛，兰盛在笑，笑容里含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糟了！
沈风立即后退，但为时已晚！
突如其来的痛苦撕裂沈风的灵魂，他从半空跌下，只觉得皮肉被反复撕裂，骨骼被铁锤一遍遍击打，经脉每一寸都在被银针穿刺！
沈风坠入泥淖，在泥水之中抱着自己的头疼得打滚！
他的眼睛受到疼痛的影响，视野之中漆黑了大片，在眼中不断泛起的金星和两耳的轰鸣声里，沈风恍惚看到自己的头发变成了白色……
兰盛冷笑着落下来，走到沈风身前两丈远的位置停住脚步。
“要不是我提前一步离开太初宫，还真不知道你们能搞出这么多花样来！沈风，你竟敢背弃契约，戏耍于我！”
沈风连着做了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从剧痛的状态中找回理智，翻身坐在脏水里，笑着看向兰盛，道：
“背弃契约？我可从来没有这么做！方纯修没有对你讲明吗？他与我的约定里，只有让封天再度沉眠，可没有帮你守护灵界这一条！”
兰盛表情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不阴不阳的笑容上。
“封天给明吉下的煎寿诅咒，在封天沉睡后的第十年，被我寻到了踪迹，一直没能用上。如今你应了咒，与明吉也算是师徒传承！”
闻言，沈风忽然就笑出了声。
原来，这就是煎寿诅咒带来的痛苦啊……
兰盛警惕地看着沈风，问：
“你笑什么？”
“我想到好笑的事情。”沈风含笑回答。
“沈风，其实我一直很敬佩你的师傅，他的气节能让太初宫里八成元老感到羞愧，可惜……可惜他太偏执。”
兰盛含着笑，向前一步，继续说：
“封天的很多决断，我都不认同。但在一点上，他说得极对！善元蹉跎你，让明吉有了策反你的机会，这是善元的过错！善元就是能让千里马死在马棚里的猪……”
他的表情里增添了几分不忍，道：
“沈风，告诉我，你们对月河做了什么？不必和盘托出，你只要吐露其中一两条重要信息，我就可以替你解了这可怕的诅咒！你这样的天才，就此陨落实在可惜，你是我们重新踏上神界的希望！”
在兰盛期待的目光里，沈风先是在污水之中躺了许久，而后挣扎着爬起来，摇摇晃晃，在兰盛对面勉强站直。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很严肃的问题。”沈风说。
这话没头没脑，让兰盛皱起眉头。
“什么问题？”兰盛压下不耐，问。
“我师傅能忍百余年，我也不该太快投降，这样，会辱没了我的名声和师傅的气节！”
兰盛既惊且怒，却见沈风在最后一个字脱口之时，身形一闪，原地消失！
有风自耳后来，兰盛头也不回地摆摆手，那袭来的生灵血肉爆炸，化作千万段枯木掉落在地，迅速失了灵气。
有几块掉在兰盛身前，他只随意一瞥，喉咙里发出瘆人的怪异笑声！
“耍把戏。”兰盛嗤笑。
又有几个怪物冲上来，嘴里胡乱叫嚷着：
“杀死沈风！杀死沈风！”
兰盛回头看去，看到他们一个个满眼赤红，神情亢奋，就知道这是中了沈风的阴招。
兰盛满眼悲悯，伸出手掌，隔空反手握紧！
砰砰砰！
眼前的怪物一个个血肉爆裂，血液浸染大地，肉身迅速变回碎木，灵气旋即消散……
“沈风，这是我亲手设下的结界，你逃不出去。”兰盛说。
“在灵界，同胞不得相残，这条规则果然是假的！”沈风的声音忽远忽近。
仍有怪物凭空跳出来，攻击兰盛，他们叫嚷的声音十分吵闹，因此一个个被兰盛捏断了脖子！
“你是怎么猜到的？因为当初在太初宫里杀死了两个仆从？”兰盛饶有兴致地问。
“那时我只以为，在太初宫里，这条规则是无效的。现在算是知道了，它在整个灵界都是无效的！”沈风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来。
兰盛掀了一下眼皮，知道沈风并不在半空。
“没必要耗费那么多力量，去维持一些不重要的规则。说三句话，只要前两句是真的，就很难会有谁怀疑第三句是假的。”兰盛说。
是的，很少会有谁去怀疑，所以善元也对这条规则深信不疑，不敢动手杀死灵界底层一个令他厌恶的小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