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沈风回到鹤鸣阁中，心里烦得要命。
兰盛最终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但是，他拒绝了由鬼蜮这边出示契约，而是不惧麻烦地选择了和鬼蜮六位师长各自取出一滴心头血、双方统共献祭五百年的寿元进去，签订较为麻烦的天道契约。
天道契约的效用，沈风只见识过一次——在他谋杀齐国人皇高纬的时候。
他还记得高纬身前出现的金色屏障，以及上面浮现的符文，那是由灵界、灵山、昆仑三界出面共同设定的，针对人皇的天道保护……
兰盛对沈风的要求很多，总结起来，却也只通向同一个意思：让沈风爱惜生命，别搞出些莫名其妙的伤病，或者直接死了！
沈风的回复也很利落：灵界宣战之日，就是煎寿诅咒爆发之时！
后来青鸾分析，非要说兰盛什么目的没有达成，那都是沈风害的，所以，兰盛心里定是恨毒了沈风！
同时，兰盛也是这世上最盼着沈风能与天地同寿的那个……
右师还在集市上忙活，韩松代表中师出面协同处理，因此，能在鹤鸣阁里陪伴沈风的只剩长姐杜鹃。
沈风熟练地在书房里点上安神香，香烧了好一会儿，他迟钝地想起，已经用不上了。
沈风靠着凭几，往木盒里投喂了一盘蕴含灵气的新鲜水果，被煎寿折磨了几个月的身躯忽然放松下来，疲倦便翻涌着把沈风吞没……
他挪开凭几，仰面倒下，点数头上横梁的数量，很快便失去意识……
通常，一个怪物进入白发状态，说明他短暂或长久地进入了衰弱期。
衰弱期持续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三年，最后迎接他们的，会是死亡。
沈风白发的第一个月，鬼蜮上下多少有些慌张，却没有表现得很明显；第二个月，鬼蜮上下有些忐忑；半年，沈风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哭红的眼睛……
一年一年过去，时间覆盖掉大家心中的恐慌，终于，他们习惯了沈风的白发状态。
等到五百年过去，鬼蜮上下已经默认了沈风就该是白发的，白发在沈风身上与衰弱死亡无关，在很多子民记忆里，黑发沈风似乎只是他们做过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在这五百个春秋之间，兰盛遵守合约，与鬼蜮维持着和平关系，鬼蜮也没少替兰盛清除障碍，并从中获取一些应得的酬劳。
五百年过去，兰盛依旧没能找到解开同命咒的办法。封天也还处于沉睡状态，只是因为防备手段太强，无法被杀死……
契约解除后没多久，灵界就向鬼蜮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可笑的是，鬼蜮击退第一波敌袭之后，兰盛私下给沈风传信，洋洋洒洒五六页书信，总结起来倒是很简单。
这一仗兰盛也不想打，但是没办法，封天党派又有抬头，让他们去打鬼蜮刚好可以消耗一部分势力，让他们安分些！
沈风被这些蹩脚的理由逗笑了，他抽出第一张信纸，打算读第二遍，无名之火却在纸上燃起！
眨眼间，这些蹩脚的理由被烧得干干净净……
“真是谨慎。”沈风嘀咕。
沈风阅读信件时，长姐杜鹃就在对面的案几上，墨渟拿着一双筷子，把一盘子蜂蜜拌桃子往木盒上推。
“你别说，还真就别说，蜂蜜拌桃子确实好吃，怎么吃都不腻！”墨渟嘴里念叨。
韩松坐在远些的位置，抱着一本兵书在读。
等到沈风与墨渟说了兰盛传信的内容，大家一起笑了一通，墨渟离开，韩松才凑过来，满脸茫然。
“沈风，前两年我撞见墨渟师长吃蜂蜜拌桃子，就听他提起过，说长姐告诉他，你曾经与我争抢一盘蜂蜜拌桃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好像也没活多久，怎么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一节？蜂蜜拌桃子，不会太甜吗？”
沈风也听墨渟提过这一茬，但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韩松抢夺过食物！
他看向案几上的木盒，五百年过去了，长姐还是没能醒来，他们三个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不像是你我能干出来的事情，极可能是墨渟记错了……他已经八千岁了，你知道的，活得越久，记忆越容易混乱，更何况右师每天都要遇到一堆事情。”沈风扶额，说。
韩松也觉得沈风的话很有道理，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就认同了沈风的说法……
对于兰盛的信件，沈风觉得，应该给这位灵界掌权者一点面子，但，只能给一点。
所以，他默认了兰盛对第一次进攻鬼蜮的说辞，并在第二次灵界攻来时，回归生命力旺盛的黑发状态。
撕裂魂魄的痛苦归来，疼得沈风在鹤鸣阁打了小半日的滚儿，才完全适应下来……
沈风算是对付兰盛的一张王牌，鬼蜮对他的保护极为小心，如非必要，其他两师甚至不会同意让沈风离开鬼蜮，妄谈让沈风带兵前去与灵界战斗！
青鸾青杉出征十次，沈风也只能有一次出征的机会，不走正面战场，回归左师老本行，走奇袭！
沈风很珍惜为数不多的战斗机会，更珍惜左师精锐的性命，因此，总要将决策推演上七八遍，做上两三套计划，才会出手。
而叶梨……
叶梨的神情总是很严肃，她有时会前往市司，查看鬼蜮集市的账本，就和当初明吉做的一样！
这样的举动，让沈风有些担忧，也曾向青鸾提起，但青鸾只是笑笑，让他不要担心。
“叶梨只是在算，我们还需要做出多少努力，才能有在最后一战中成为赢家的机会。”青鸾说。
“那我们还需要多少？”沈风问。
“还差一点……”青鸾微笑回答。
等到那最终一战真正到来，沈风才知道，青鸾说的一点，差的是哪一点？
对于之后那一百一十七年的岁月，沈风能想起来的已经不多……
谋划，战斗，谋划，战斗……
打到后来，三师损失惨重，太初宫亦然。
左师折了史万岁，沈风把史万岁残破的灵魂放在当铺里温养，与史万岁斗了几百年的杨素好久都没再摆出那副刻薄阴损的样子，只是沉默着，沉默着。
八脚螅始终不愿给自己取一个好听点的名字，他越来越能打，只是依旧爱哭。
煎寿诅咒让沈风时刻处于被痛苦折磨的状态，但渐渐的，他似乎不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来由的窒息……
“快忘掉这些记忆！”沈风的心里蹦出一道声音。
“不要再想起来！”那道声音在心中向沈风下令。
沈风被强烈的恐惧和悲伤推动着，想起来最后一战前后的每一处细节……
他还记得那天，叶梨严肃了太久的面容终于有所缓和。
太初宫里的内讧始终没有停歇，鬼蜮三师的拼杀却越发勇猛，誓要一鼓作气，赢下这场战争！
他们把高高在上的元老们打得躲进太初宫，宫门封死，绝不肯迈出一步……
叶梨说，他们要拿出过去集市生意积攒下来的所有盈利，来封印太初宫，让元老们再也无法踏出宫门半步！
“我们可以反过来运用他们的防御法阵，借用一部分力量。最多能借用剩余力量的一成……这已经是极限了。维系这座大阵运转的，有过去五万多年中，整个灵界获取的信仰之力的两成！还有一部分，是从灵界本身蕴藏的灵力之中抽取。如果不是明吉，我们再努力一千年，也很难真正对太初宫造成伤害。”叶梨向大家讲解。
“有多少胜算？”沈风问。
“五成。”叶梨说。
“六百年的家底，换五成胜算，六百年的家底啊！都是咱们鬼蜮上下辛苦操持来的！”林南的手发起抖来。
青杉朝林南摊开手，摇头晃脑，十分愉快：
“想开一些嘛，等到我们封印了那群兴风作浪的老怪物，再奋斗一些年，把太初宫彻底干掉！到时候，我们把明吉接回来，让灵界重获生机……大家一起书写新规则，杜绝太初宫这样的存在再次兴起！到时候，灵界鬼蜮和平相处，我们好好打理集市，坐在金山上过日子，岂不美哉？”
墨渟被青杉的愉快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道：
“我们什么日子没熬过？闯过这一关，以后都是好日子！”
闻言，六位师长放声大笑！
那笑声爽朗肆意，长久以来压在每个鬼蜮师长心头的压力，即将得到释放……
他们满怀希望，带领三师包围了太初宫！
就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要落下帷幕时，太初宫的大门居然开了……
出来的不是应战的元老，不是被推出来做替死鬼的元老贴身侍从，而是一朵莲花！
莲花出现时不过头颅大小，往前飞出一寸，身形便涨上三圈，不过片许就来在宫门外，莲花已经暴涨至与宫门齐高！
“毁掉它！”沈风心中不妙，立即下达命令。
然而，已经晚了。
莲花爆裂开来，散发出几乎要晃瞎眼睛的金光，带来极强的威慑力！
“沈师！”八脚螅的声音颤抖。
几乎在同时，更多的精锐发出惊呼！
沈风立即带领左师精锐撤退，一路退到月河上空，终于逃出光芒覆盖的范围！
三师在月河北岸聚集，身后流水声滔滔不绝。
“金光无害。”叶梨掐诀试探后，得出了结论。
沈风心里正要松懈，又听到叶梨的声音添了几分冷冽的杀机：
“它是保护太初宫的！”
那朵莲花归属于何处，他们都再清楚不过……
一片乌黑的月河河畔，叶梨跳上巨石，盘腿坐定，闭上眼睛开始掐算。
此时的灵界，早已不复最初记忆中的模样。
两岸森林荒废了八成，处处烟尘飞起……
“这些时日，并没有灵山使者出入灵界。也就是说，莲花极有可能是上一次灵山使者前来时留下的……为什么他们要一而再插手鬼蜮和太初宫之间的纷争？”青杉很是不解。
“沈师，根据我做人时对付政敌的经验……他们这样做，毫无疑问，是想让鬼蜮和灵界一起在漫长的斗争中耗光力量，同归于尽！”杨素凑过沈风身边，将声音压得极低。
师长们的耳力都不差，每一个都能听到杨素的话。
他们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叶梨计算了小半日，终于睁开眼，表情不喜不悲。
“我们需要重新准备。”她说。
怎么准备，胜算有多少？叶梨没有说，那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也不是可以在这里说的。
三师精锐被带回鬼蜮。
师长们回到议事堂，进门后，叶梨开口就直击重点：
“不够，我们能用的力量远远不够！”
“那朵莲花里蕴含的力量，几乎与鬼蜮开市前，从如来和灵宝天尊身上获得的灵力相等！那可是能让鬼蜮防御大阵运行五千年的力量！灵山出手了，我们就不能拿全部家底去拼了！”
“除非，我们要冒着与太初宫两败俱伤后，鬼蜮毫无抵抗风险之力的风险！我是说……万一三师再有损耗！”叶梨语气急切。
“鬼蜮不能再回到任人宰割的状态。”青鸾说出过去不知道说过多少次的观点。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只要拿出个可行的方法来，把我的命拿去闯一闯，又有何妨？”墨渟摸着自己的头，发出感慨。
忽然，他摸头的动作顿住了。
“明吉把自己埋在了月河里。”墨渟忽然说。
这话在沈风听来有些没头没脑。
“我们一定能把师傅带回来。”沈风说。
“明吉能献祭自己诅咒月河，我为什么不能献祭自身，诅咒太初宫？”墨渟瞪大了眼睛。
砰——
沈风一拳砸向墨渟，被墨渟握拳迎上，硬是把沈风的攻击变成了击拳！
“我和沈风越来越有默契了！简直就像一对兄弟！”墨渟大笑。
“你发的什么疯！没事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沈风气笑了。
墨渟不笑了，他看着沈风，脸上是鲜有的凝重认真。
沈风也不笑了，他忽然意识到，墨渟的话不是在开玩笑。
“墨渟？”沈风大惊。
“有什么力量，是比一个生灵彻骨的仇恨更强盛的？”墨渟反问。
不等沈风说话，墨渟抬起头，示意沈风听自己说。
“沈风，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当年我少不更事，言语冲撞了肃谨手下一个不起眼的随从，就被栽赃成一起灭门惨案的凶手！如果不是有一个由白鹤化形的晚辈冒死给我传递消息让我逃走，我早就死在三法司的酷刑下了！可是，在我逃走后，白鹤死了！白鹤代替我，成为他们选中的新凶手！”
“我有多恨当初愚蠢的自己，就有多想把太初宫给烧个精光！”墨渟咬着牙说。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放弃吗？我并没有明吉那样坚强的意志！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沈风！这些年有太多同伴死在我面前，太初宫从来不会真正放弃对我们的追杀！每一滴来自同伴的鲜血，都在刺激我的眼睛，激发我的恨意！”墨渟的声音有些沙哑。
沈风深吸了一口气，转而看向青鸾。
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青鸾居然保持了沉默……不，他不是在沉默！他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沈风觉得自己身上疼得更厉害了，疼得他有些恍惚……
“青鸾，你劝劝这个疯子！”沈风说。
“其实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早有默契。”青鸾说。
沈风已经察觉到不妙，但还是要问他：
“什么？什么默契？”
“以身献祭的默契，不灭太初宫死不瞑目的默契。”青鸾认真回答。
“早在叶梨第一次算出我们的力量可能不够，大家就想了很久，如果真到了箭在弦上，却发现已经没有余力去支撑的那一天，该怎么办？我们想了很久，答案就是，以身献祭。”林南说。
“抱歉，我道行不够，算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叶梨垂下了头。
“我们的日子不好过……走到今天，鬼蜮一直是在以小搏大，你已经是把账算到了极限，又有谁有资格怨你半句？”青鸾出言安慰。
“你们都疯了……之前都还在忧愁鬼蜮的未来，新师长都没选出来，你们就一个个研究明白自己应该怎么死，埋在哪儿了？三师师长一起去死，然后让鬼蜮像一块行走的肥肉，等着谁来啄一口？你们现在是被兰盛操控的傀儡吧！怎么如此不知深浅？”沈风捂住被煎寿撕扯的脑袋，问。
“当然不会一起去死！哈哈，沈风，你怎么会这么想？鬼蜮这个家，没有个靠得住的家长管着怎么行？”青杉放声大笑。
沈风将视线投向青杉，却听到青鸾在一旁说：
“沈风，你得活下去。”
沈风缓缓转向青鸾，听到他认真说道：
“如果说，我们之中有谁能带着鬼蜮更好地走下去，毫无疑问，那会是你。”
叶梨走过来，说：
“不必伤怀，沈风。有你在，我们只会说‘好久不见’，永远不会说‘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