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瞒着我，你们真是好样的。”
许多年后，沈风仰面倒在一片枯叶之中，百无聊赖地等待躯壳死亡时，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煎寿已经让他的肉体陷进极致的折磨，其他五位师长的决定，更是让他坠入无尽的痛苦！
沈风太过痛苦，以至于他要在鹤鸣阁里熏上一个时辰的安神香，喝下两碗叶梨调配的药，才能短暂恢复镇定，去跟其他师长一起为集市定下九位市司。
每个师中要出三个市司，沈风必须认真应对。
左师之中，沈风相中的是杨素，没有谁比杨素更有心机，更适合去应付那些心思不纯挑衅者。
但是，杨素选择留在内城。
沈风看得出，杨素已经猜到接下来师长们要有较大的动作，杨素的眼神也在告诉沈风，他知道沈风知道他看破了师长们的未来……
“我愿意留在内城，守在左师，永远做您手下的兵！”杨素在沈风的面前深深一揖，态度极为虔诚。
沈风知道，杨素不会背叛他，因为，杨素的灵魂归属于当铺！
沈风答应了杨素的请求，选择了八脚螅，又在左师之中仔细筛选，选中了做事周全的孟玉兰，和性格机灵的细叶槐。
沈风在这边寻思着，让细叶槐取个什么名字，青杉凑过来，主动给对方取了一个：顾青槐！
至于八脚螅，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霸气，怎么也不肯改，沈风不愿意看他哭，也就随他去了……
右师那边，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选中了前几年被提拔为亚旅的鬼儿张。觉得他的名字不像样子，便让他自己换一个。
鬼儿张对取名字这件事实在不擅长，抓耳挠腮的，从墨渟那边出门时不小心撞在一棵榕树上，索性改名：张榕！
韩松并没有被选为市司，他勤奋又刚直，在内城颇受欢迎，不适合去管理集市，却是坐镇中师的上上选。
其他几个市司选的是谁，沈风并没有过多在意，药效很快过去，他的身上又开始疼到窒息……
沈风回到鹤鸣阁，还没歇上一炷香的时间，韩松来了。
韩松的脸色不大好看，进门就问：
“沈风，我问一句不该问的，你要是不能说，可以不说。”
沈风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直肠子的样子，点点头，示意他问下去。
“当务之急应该是结束与太初宫之间的战争，为什么忽然抽调精锐，转去做市司？调走的那九个，可都是打仗的好手！”韩松问。
思索一阵，沈风决定隐晦地与韩松说说事实，免得他之后发现不对，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疯狂举动。
“封印太初宫的事情，有所变动。接下来，就是师长们前往完成封印，你们的任务是照看好鬼蜮。”沈风说。
韩松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风！
韩松的眼圈发红，声音开始哽咽，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他擦去了眼泪，脸上浮起勉强的笑意。
“师长们都会没事的，对吧？”韩松问。
“鬼蜮不会堕落。”沈风回答。
韩松双手捏紧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
“我懂了……我会永远守在内城，直到你们回来，我会永远拼尽全力，鬼蜮永不堕落！”
沈风凝视韩松的眼睛，郑重颔首，韩松用力点了两下头，转身离去。
沈风去了每一个师长的住所，在他们的院子里安排复活所需的躯壳——他用的都是之前战斗之中，从灵界抢回来的树木，它们化形失败，灵力趋于溃散，被沈风用锁灵阵一一锁定。
师长们花费一下午时间安顿好鬼蜮，聚集在议事堂，与沈风签订灵魂典当契约。
沈风在书写契约时，他们各自忙活着，把身上的典籍道具取出来，放在同一个盒子里，说是要留给沈风。
沈风胃里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止不住战栗。
一张，两张，三张……五张灵魂典当契约写完，传递到五位师长手中。
他们各自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不约而同地看向沈风。
“我们还会再见。”林南笑着说。
五位师长都朝他露出笑容，在那之后的许多年，他们的笑容在沈风的记忆中如春江之水，时而泛起涟漪，最终归于沉寂……
原本的封印计划失败后，又过半日，沈风护送五位师长前往灵界。
太初宫里安安静静的，大门紧闭。
元老们被打怕了，一个个缩在自己的府邸里谁都不愿意出来送死。
他们也不是没有应战的能力，但自己拼死退敌，让别的元老受益？凭什么！
更何况，自己在前面冲锋，别的元老从后面扎上一刀，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元老们永远都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太初宫里有内鬼，鬼蜮怎么能做到第一时间获悉他们的战略，并精准做出反击的？
就连曾经与沈风签订契约，自愿充当眼线的三个元老也不明白，到底是谁把情报送出去的，怎么送出去的……
当夜又有小雨。
六位师长在月河边短暂停留之后，前往太初宫。
他们的行动很顺利，顺利到有些像是在做梦……
他们按照叶梨在鬼蜮时做过的指示，手里拿着不同的道具或法器，分别来在太初宫外的不同方位，在同一时间埋进城墙根！
沈风将一百零八枚臼齿穿成的项链送进地下三尺深的位置，仔细填土。
项链上的牙齿，来源于战死的鬼蜮战士；来源于呕心沥血的忠臣；来源于勘破一切的智慧老者；来源于为了救溺水同伴死去的九岁孩童……
它们有的来源于下山抗敌被杀的道士，也有的来源于以肉身饲养难民的和尚！
一百零八枚臼齿，来源于一百零八个身份不同的生灵。
想要得到这样一串项链，对于一般的怪物来说很难，但在鬼蜮集市上，只要挂出牌子去收购，自会有人把东西送上门来！
沈风把它埋进土里，填土之后向后退出两步，一条血线从北边游过来，连接了沈风埋牙齿的地方，又向南边游走。
沈风跟随血线往南走，回到宫门前。
这道大门，在过去很多个日夜里，像是卡在他牙齿缝隙里的一块碎果壳，他浑身不适。
现在，他不再需要勉强自己走进门中，心情却实在说不上多美妙……
血线沿着太初宫游走三圈，形成一条足有五丈宽，首尾相接奔走不息的长河！
叶梨对沈风说：
“封印成功后，太初宫原本颁布的规则会失效。记得书写三条规则，尽可能限制他们！”
沈风郑重颔首，道：
“我会尽快接你们回去。”
“不，千万不要那样做！”林南骤然出声。
沈风转过脸去，诧异地看向林南。却见林南微微一笑……
“拖着，沈风，直到鬼蜮真的到了无所畏惧的那一天！有太初宫这个威胁在，我们就还有用，灵山想要对鬼蜮下手，就要想想我们都没了，谁来抵抗发狂的太初宫！毕竟，懂得解除诅咒的，只有我们……”
五位师长各自看了沈风一眼，以此与沈风告别。
他们沿着太初宫的宫墙散开，走到不同的方位上。
沈风后退几步，听到离他最近的青鸾在低声诵念晦涩的咒语，青鸾双手结印，表情沉凝。
第一句咒语落地，长河开始激荡，太初宫中终于有坐不住的了！
沈风听到了怒吼声。
但是，元老们的应对来得未免太迟！
沈风听到元老们在撞门的声音，但，经过叶梨精准演算后，献祭鬼蜮五位师长和七成家底，反向利用太初宫一成力量构成的封印法阵没有那么脆弱！
元老们发怒、惨叫！
一朵莲花出现在太初宫外墙，随即被长河冲碎！
在沈风的面前，青鸾满头黑发在昏暗的月色中变白，长河一涨三尺高，连着几番涨上去，太初宫的红墙被挡了个严实！
咒语最后一句唱诵完毕，青鸾没有回头，只说了声：“沈风，保重。”
说罢，青鸾纵身一跃，身体没入长河，转瞬在激荡的河流之中粉身碎骨，再也找不到半点曾经存在的痕迹！
几乎在青鸾死去的瞬间，河流消失了。
宫门消失了，红色的宫墙也消失了，连同元老们的呼喊声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灰蒙蒙的高墙，墙体很高，很高……一直接到天上去。
墙面光滑如镜，沈风沿着墙体向北侧飞，却发现，怎么飞都找不到北方……
沈风坐在泥水之中，等了一会儿，等到墙体上泛起淡淡的光芒。
他从当铺里取出毛笔，在墙上写下规则。
灵界生存规则：
一、不允许灵界之中的生灵前往人类世界……
写到这里，沈风笔端受到阻力，写好的规则摇摇欲坠。
他转念一想，给这条规则后面加上限定：除非受到人类邀请，或是得到鬼蜮师长明吉、青鸾、叶梨、青杉、墨渟、林南、沈风之中一位的许可。
二、不允许灵界生灵以外的任何生灵进入灵界，除非愿意舍弃自己原本的身份，成为灵界生灵。
三、即日起，在灵界生活超过十日的，日后使用术法道具都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除非愿意放弃自己剩余寿数的一半，或者直接选择死亡。
写完三条规则，沈风手里的笔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化为灰烬……
规则缓缓消失，沈风冒着雨，转过身沿着太初宫门前的路，慢慢走到月河北岸。
他跳到平缓的黑色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对着黑色的河水叹道：
“师傅，你看他们，都像什么样子……咱们鬼蜮里，疯子太多了！他们走了，我也得走了……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们好好地接回去。”
沈风离开灵界，在迷林外直接使用师长令牌回到只有师长能够进入的议事堂。
五位师长留给他的东西，都在大堂里的一只箱子里。
沈风打开箱子，看到青鸾亲笔书写的自制术法笔记，叶梨亲笔书写的阵法心得和各类药水配方，墨渟留下的道具，林南留下的道具，青杉留下的道具，叶梨之前借走的《青囊书》……还有中师三位师长的令牌，右师两位师长令牌、一块从未被拿出来使用过的令牌也在其中。
沈风坐在大堂中间，把青杉爱玩的孔明棋放在手边，又端起一本笔记慢慢读着，直到月亮隐没于天顶，太阳东升……直到日头西落。
“真疼啊。”
沈风放下笔记，胡乱揉了两下自己的太阳穴，神情有些痛苦。
他倒在榻上，望着屋顶，目光逐渐放空……
不对，煎寿对他的影响似乎在加剧……
沈风从当铺里取出白纸，正要书写契约，才意识到自己的毛笔已经焚毁。
他思索一阵，前往省思斋，轻车熟路地走进明吉的书房，从暗格里翻出明吉和凤羽的左师师长令牌，仔细收好。之后，沈风找到安置在书房里的罐子，罐子里一颗婴儿的头颅正在沉睡。
沈风伸手去捏婴儿的脸，道：
“来做我的新毛笔吧，受当铺气息温养，或许还有完成化形的一日。”
那婴儿一口咬中沈风的手指，刺痛感从沈风的指尖传来，婴儿咕嘟咕嘟地喝下沈风的鲜血，骨头和肉化作笔杆，头发变成笔尖……
沈风的新毛笔悬浮在半空，跳动着在空中写下一行金字：
“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我的主人！”
沈风取出白纸，让毛笔写下寿元典当契约，只留了三天的寿命在自己身上。
他的头发又白了，躯壳变得脆弱，但灵魂轻松了很多！
沈风带上自己的新毛笔回到议事堂，继续读书。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把青鸾和叶梨留给他的笔记读了又读，这三天，鬼蜮之中谁都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沈风坐在议事堂门口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在一片死寂之中，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集市那边已经能够稳定运转……有些问题，我不离开，是不会暴露的。或许，我应该去找找下一片息壤？”
天色渐渐暗下来，沈风把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师长令牌典当，收进当铺，师长们留下来的典籍被他藏在议事堂的一间隐蔽的房间里。
晚上，沈风从省思斋前院的竹林里带走一批化形失败、灵气即将溃散的竹子，把它们仔细收好，带上八块师长令牌走进鹤鸣阁。
韩松来过，韩松一定是来过，沈风看到封印长姐的木盒翻了个面，松木朝上。
沈风走到切近，木盒再次翻面，枫木朝上。
他用一只写满锁灵符文的布袋装好师长令牌，塞进木盒。
长姐被封印后会无意识进食，有了布袋隔绝，师长令牌才不会被她误食。
放置完布袋，沈风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食盒，里面放置着一些果脯。
沈风把果脯喂给杜鹃，放下食盒，慢慢说起自己之后的打算……
“我想了很久，这些令牌还是放在你这里最安全，师长们回归之日，也该是你醒来之时……长姐，我也该出发了，去给鬼蜮开拓第二条生存之路，或者，为鬼蜮拓宽道路。变故太多，我们不能在一条路上走到黑。”
杜鹃保持沉默，杜鹃始终沉默。
沈风写了一封信，命令三师安排人手去迷林外看守，一旦有灵界怪物借道转向人类世界，格杀勿论！
取出左师师长令牌和印泥，在信纸上留下印记，折好信纸扔出门外。
眼看着这道命令越飞越远，沈风把食盒放回到架子上，转身离开。
在沈风的脚踏出鹤鸣阁的那一瞬，桌子上的盒子似乎是动了一下。
沈风站在门槛前回过头，却没再看到盒子动弹……
他走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沈风把明吉送给他的那颗小小的七贤令挂在脖子上，把叶梨制作的那一方也带上，打开通道，一步步走出鬼蜮……
他在人类世界之中行走了很多年，经历过一朝又一朝，送走一代又一代，为鬼蜮送过德行双全的人才，也去过太多的地方。
沈风时不时会钻进深山，会潜入海底，去寻找尚未被发掘的、蕴含灵气的资源。
他知道这很难，因为人类世界之中大部分灵气早已被调用，为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免除神灾。
他时不时会透过命运碎片，观察鬼蜮那边的动向。
在那些画面里，鬼蜮子民们慌乱，哀伤，惶恐……但都被杨素韩松他们一一安抚。
集市越来越好了，市司们很负责，时不时会前往人类世界学习新的经营路子……
沈风知道，每次前来人类世界的队伍之中，总有一支是专门来寻他的。
他会把新得的宝贝连带人才打包送进鬼蜮，但绝不肯往鬼蜮里走一步！
因为，沈风反向受到了兰盛的影响……
兰盛被封印在太初宫里，日子一直不好过，状态因此越来越差。
他知道，自己回到鬼蜮也没办法解开煎寿诅咒，因为要付出的代价不够！
但是，鬼蜮上下会愿意为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他总能在命运碎片里看到杨素韩松私下里总在讨论这一点，胡乱盘算着还要努力多久才能把他们的沈师长身上的诅咒解除。
沈风不想就这样解除煎寿，也不会因为兰盛已经被封印就放松警惕，解开同命咒，同命咒在，兰盛的命就捏在他的手里！
沈风有时昏昏沉沉，钻进老林飞到树上就睡觉，有时醒来身上蹲着两只叽叽喳喳的鸟，也有时，会有一条大蛇从身上爬过……
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长的一次在山洞里醒来，外界已经过去了百年！
清醒时，沈风便会走进人群，扮作道士或方士，四处探听德才兼备之人的一些事迹。
一直到明朝，沈风将一位胆敢上书斥责皇帝无道，因此闻名于朝野，因为没有任何贪欲而被各方势力忌惮的官员送进鬼蜮，手里存着的竹子全部用完。
沈风坐在渤海边一块礁石上，拟定一份典当灵魂的契约，那是给他自己用的……
只是那时，还不是时候。
沈风隐隐觉得，有大难即将降临于脚下这片大地……
他去了雪山，在雪山中奔忙许多年，找到了可以供鬼蜮消耗的灵气。
再出来时，耳中却被惨叫声灌满。
处处都是杀戮，处处都有流淌的鲜血……
这一次与以往都不同，整片大地从北到南都燃起了战火，天地间的灵气网加速破败，灵气飞快消散……
沈风被激起了怒火，设法杀了几个嘴里说着鸟语的人，竟因此被一个和尚看中，哭着闹着要拜他为师！
那是一个假和尚，给自己编排了个法号，叫：乐尘。
沈风不喜欢和尚，也不喜欢假和尚。
沈风驱逐乐尘几次，乐尘始终不肯离去，沈风见他心怀热血，是个不错的人，沈风打算教他点术法防身……
没想到，乐尘居然半点天赋都没有！
沈风一边走，一边杀人，中途遇到了青阳子。
沈风没有怀疑青阳子是跟踪自己而来，因为他的身上携带着两方鬼蜮七贤令，青阳子不可能寻到他的行踪。
青阳子却以为，沈风是来杀他的！
青阳子坐在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跟沈风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这群杂种！他们不是人！我看到两个东洋杂种把婴儿用刺刀劈开，没忍住，就杀了他们！我犯了禁，一直在被追缉！沈风，你能理解我吧。”
沈风也很着急，兰盛最近活跃起来，他透过命运碎片看到兰盛召集元老们，自称已经有了破解封印的思路。
沈风与青阳子交易，给青阳子制作了一方能用三百年的鬼蜮七贤令，作为交换，青阳子为掐算出沈风重生的时机。
“六十八年之后。”青阳子说。
于是，沈风选了个好日子，在典当灵魂的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等待最后一个三日过去。
他把从雪山上得来的灵气埋进大地，让这些灵气最后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之后倒进一片枯叶，灵魂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