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四恶道:饿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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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向苏大掌柜复命后,回到寄宿的屋子。

本来,沈夫人和沈黛该和下人们挤大通铺。可三小姐的婚期紧迫,沈夫人身为绣娘,日里要占着最明亮的窗户边绣,夜里又常常点蜡烛熬着绣,连下人们都嫌弃她多事,合起伙来向掌事的提议,赶他们去西北角的小屋住。

小屋里已经住了给小姐熬喜糖的匠人,是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沈黛听说这些匠人已经在府内待了三年多,已制成一万三千颗红玫瑰糖,一万三千颗绿薄荷糖,还剩下一万三千颗黄桂花糖没有制。

往两年宅子里的桂花长得不好,苏夫人不满意。三个匠人干巴巴等着去年的桂花从枝头冒了花蕾,插入白瓷瓶里拿给苏夫人过目。苏夫人仔细审视了一番后,才点了头,下令折枝,摘蒂,浸泡,熬糖,压花,储存。

竹林乡穷,乡内也不产糖。饴糖从外地运来不易。乡内一辈子没见过糖这种东西的也大有人在。苏三小姐要带着绣了十八樟木柜子的嫁妆和三万九千颗糖出嫁。这是乡内的热闹事。人们都说这些糖几十年也吃不完,苏家父母极其宠爱儿女。

糖夏天会融化,也容易招惹虫蚁。苏夫人运来比矮丘高的石灰,特制镂空的糖匣,把石灰堆在匣子下,石灰可以吸潮驱虫,只需要定期更换石灰,那些糖就能长长久久储存下来。因此,苏宅内掩气味的石灰多不胜数。靠近石灰山的屋子空气闭塞。

在漫天石灰里,在雪白甜蜜的糖霜里,在匠人酸腐的汗水里,沈夫人总是日复一日,低着头,一针一线绣着嫁妆。沈黛时常感慨,沈夫人的耐心真好啊,看见她,他就能宁静下来,觉得他身为沈夫人的儿子,也不是很糟糕的一个人。

沈黛回来的时候,天已暗了,沈夫人坐在隔间的桌子边,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手边放着竹篓筐和一只饭碗,筷子架在碗上,一只白馒头卧在筷子上。碗里没有冒热气,沈黛不用去看也知道,是凉透了的白粥。

沈夫人在绣一只男人的靴子。

沈夫人总是在晚上灯光灰暗的时候绣“下妆货”。所谓的“下妆货”,就是女方嫁入夫家时要送给夫家仆从的绣品和礼物——譬如鞋子和荷包。她选在晚上绣这些是因为灯光昏暗,看不清经纬线,从而使得绣工不够鲜亮平整。但因为只是“下妆货”,苏夫人的要求并不高,常常只是随便翻一下,沉默着,也不点头也不要摇头。

然而很明显,沈夫人手上的这双靴子材料上乘,内绸外纱,还特意绣了别致花样,根本不像是仆役穿得起的东西。沈黛心里纳闷。

沈夫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微笑道:“黛黛回来了。肚子饿了吧?快洗水吃饭。”

沈黛走到水盆边,“哗啦哗啦”,用手舀水净手,洁净的水将那些臭男人的味道冲走。他坐到桌子边,一口馒头,一口白粥,打量沈夫人手中的活计,问;“阿娘,新姑爷的靴子也要你绣啊,新娘子不自己绣?”

沈夫人用力拔出黑靴子上的针,一不留心扎了手,用嘴咬住手指,眨着眼睛微笑看着沈黛。沈黛有种感觉,阿娘是借机避开了这个问题。

沈黛问:“不点蜡烛吗?太暗了对阿娘的眼睛不好。”

沈夫人嘬着手指,“蜡烛又涨价了。还是灯油节省些。哦——我给你买了笔和砚台,收在柜子里了。比不上你爹平日里用的那些,可掌柜说很经用,正适合初学的学生。纸还是太贵,等我存点钱再给你买。”

爹是沈夫人教给沈黛的一样东西。她总是无意识地将有夫君和没有夫君的两种生活做比较。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解决不了的困难等等,她就会说,你爹在的话会如何。但凡给他一件好东西、满足一个心愿,她又会说,这是你爹希望给你的。

其实,沈黛不在乎那个人,他拥有的一切美好之物都是自己阿娘给的,仅仅只有阿娘。阿娘依赖夫君,而他的愿望是照顾阿娘。沈夫人总是把夫君挂在嘴边,不过,近来,她说得少了。

沈黛说:“谢谢阿娘。我会节俭着用的。”

沈夫人叹道:“可惜我不认字。也没能力给你请先生。你爹在就好了。厨下的陆大娘认些字。你去讨教她吧。”

“阿娘,陆大娘只认识牌局上的字。”

“不可以吗?”

“可以,我有空去向陆大娘请教。”

沈夫人再次露出笑容,“黛黛真听话。是个好孩子。”

“沈夫人,沈家儿郎真乖巧啊,以后定会有出息的,你是个享福的人啊!”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用布帘子隔开,外屋的匠人总是偷听他们母子说话,时不时还要插上一句话。让沈黛很窝火。

沈黛默默用筷子拨弄薄粥,吃完,从怀中掏出银票,轻轻拍在桌上,推向沈夫人。他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沈夫人小心点说话。

沈夫人压低声音问:“哪来的?”

沈黛指着银票上的数字,“阿娘,这是多少?”

沈夫人皱眉,小鸡啄米般认着上面的字,“壹佰——金?”她吸了口凉气。

沈黛站起来,小心翼翼叠起银票,走到床榻边,棉枕头下有个洞,他伸手进去,把银票藏在里边,最后拍松枕头。

沈夫人放下靴子神情凝重地问:“黛黛,不会是你偷的吧?”

沈黛神色淡淡:“阿娘,不值什么。我们觉得这些贵重,别人可能只觉得这是一点点施舍。不是偷的。是别人赏我这个乞丐的。”

沈夫人脸色在晃动的烛火下暗下去。

沈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他活得像是个乞丐。

可他阿娘并不愿看他这般自哀。

沈夫人说:“给你这东西的人一定是个外乡人。这里根本没有兑这东西的庄子。到头来,枉费了他一番心意。找机会还给他。”

“一张废纸吗?”沈黛噙着这句话,“有朝一日能出去,就不是没用的东西了。”

凭什么还给温藏弓?

他都抱他了。他只是心虚。

沈夫人吃惊问:“黛黛,你要出去?”

沈黛微笑着看着沈夫人,神采奕奕,转而说:“阿娘,我身上好脏,我去冲个凉。”

这屋子里没有浴桶,沈黛总是打一桶井水,用葫芦瓢冲浴。他不喜欢被人看到身上的伤疤,于是就穿着里衣冲水。苏宅里有一处自然天成的汤泉,听说是阴阳二池,阴泉冰凉彻骨,阳泉温热蒸汽。但沈黛这样的身份,大概一辈子没有机会进去瞧上一眼。不过,他也不愿去,苏大掌柜浸过的地方,他都觉得脏。光洗还不够,他恨不得能像蛇一样脱皮。

沈黛低头,盯着水桶里的井水自己的倒映。他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条又长又深的抓痕,通红通红,向上凸起肉芽,被衣襟压着、像是从衣服里长出来一条花枝。

在澄澈的井水里,沈黛仿佛又看到那双点漆般的黑眸。

凉凉一瞥,他心中一惊。

那个人摸他脖子——

是因为这个伤痕吗?

不会的。

天底下,哪有真心的好人。

沈黛舀了一瓢水,浇到后背,水立刻浸润衣衫,勾勒出他的背脊。一丝丝刺痛。除了脖子上的割痕,今日的伤都不深,却密,像是无数蚂蚁叮咬皮肤。

“沈家小郎君还是习惯每日冲凉啊。要干净——贵公子才有的习惯。”那些人哄笑作一团。

沈黛不回头也知道,一个匠人——或者三个匠人全在,捧着碗,蹲在地上,一边呼噜噜喝粥水,一边打量他冲凉。

沈黛冲好凉,湿漉漉从三人眼前走过。一人伸出一只脚,绊了他一下。沈黛微微向那人作揖,说了句:“抱歉。”

三个匠人笑得都打嗝了。

沈黛换上干净的衣服,从床榻抱下被褥,铺在地上,躺上去,背朝沈夫人,像虾米一样蜷缩着身体。

沈夫人最怕看到沈黛这个样子,无助孤独得就像是一个婴儿。沈夫人问:“黛黛,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苏大掌柜骂你了吗?”

沈黛回答:“他很宠我。还答应我送我去念书。”

沈夫人继续埋头绣靴子,“那就好。”

沈黛问:“阿娘,三小姐的嫁妆还有多久绣完?”

沈夫人揉了揉眼睛,“被面、帐子都绣完了,还有些衣裙、鞋子,总还有八个月的功夫。”

沈黛幽幽“嗯”了一声。

沈夫人突然道:“今日沈夫人来看过绣品。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沈黛心中一跳,“她说了什么?”

沈夫人慢悠悠道:“她说,绣娘的心思就该在绣品上。少往内院混钻。安分些。黛黛,阿娘问你——”

沈黛坐起来,“什么?”

沈夫人垂眸,犹豫着、难过着、又有些恼怒地道:“阿娘身上有什么味道吗?”

“为什么这么问?”

沈夫人向下撇嘴,“沈夫人说,老远就能闻到我的味道。让我不要在沈大掌柜面前晃来晃去。身上的味儿都挂到男人身上了,

沈黛重新卧倒,手垫在耳朵下面,“阿娘身上只有糖味。和我一样。可惜阿娘只是身上有糖香,却不是吃糖的人。”

沈夫人含住一个笑,“我吃过呐。你爹买给我吃的。黛黛要是吃过糖就好了,肯定会喜欢那个味道的。很甜的。”

甜酸苦辣咸,五味之中,沈黛唯独不知道甜是什么滋味。

沈黛笑道:“以后我来给你买糖。也给你准备三万九千颗。”

沈夫人“嗯”了一声,埋头穿针引线,烛火晃动,她美丽的容颜也跟着火光闪烁。

沈夫人突然喃喃自语:“为什么是沈大掌柜呐?怎么是他呐?”

潋散烛光的细针从男人的靴子里费力穿出来,沈夫人用一小块用剩的蜡烛头润了润针头,针就轻盈起来,继续飞针走线。

似是一声哀叹:“不是他啊。”

一阵倦意袭来,沈黛听着沈夫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渐渐睡了过去。

第二日鸡鸣,沈黛就爬了起来,站在床边,给沈夫人压了压被角,踮脚走出屋子。两位公子在自己家里读书,先生是外头请来的,格外严苛,鸡鸣三次就要公子在学堂里报到。沈黛要比公子早到一刻。他常常立在窗户下,等着两位公子吩咐他取东西或者传话。通常,一站就是一个上午。

日上三竿,窗户里飘来老先生的念书声和公子们零散的笑声。

沈黛蹲在窗户下面,用树枝戳蚂蚁玩。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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