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四恶道:饿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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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看到沈夫人身体明显滞了一下,她原本紧贴的脸和手背掀开一条缝,却没有彻底抬起头。她就从那黑幽幽的缝隙里打量了沈黛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捏住沈黛耳朵上的金珠子,用手指轻轻地转,“谁都不要死。阿娘会听他们的话,管好我自己。”

“谁的话都不要听。只听儿子的。”沈黛像小猫一样把脸贴过去。沈夫人的手指刮了沈黛的脸一下,让他觉得痒痒的好舒服。

沈黛眨着眼睛,抬起脚晃动一下,语气平淡地道:“阿娘,我的鞋子破了,也该缝双新的了。我喜欢你昨天绣的那一双。你照着那个样子给我做一双一模一样吧。”

“那是大人穿的。”

“阿娘,我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直起身,从竹篓里抓起绣绷,头低得比往日里还低,脸颊浮起两团红,含糊地“嗯”了几声,似是答应了。她这样子倒像她是孩子,而他是父亲,孩子在向父亲认错。沈黛颇为哭笑不得。

那么——

就是苏愈了。

要是大的那个就好了。

偏偏是老二——最不可能有出息的老二。

沈黛洗手,坐回老位子,凳子有些高,他踢掉鞋子,勾起脚尖荡来荡去。他啃一口白馒头,默默嚼着。今日他回来得早,粥还是热的,他用筷子将最上面的一层凉粥拨到朝自己那边的碗边上,埋头,“呼噜噜”吸着粥水。

沈夫人微微皱眉,抬起头,略带责备地瞟一眼沈黛,“黛黛,别学外面的粗汉,吃饭要细嚼慢咽,别吃出声音来。”

沈黛咽下粥,说:“好的,阿娘。”

沈夫人又绣了两针,接着说:“还有,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有个特别有学问的老头说过,食——不言,寝——不语。”

又是他那个死去多时的老爹说过的吧。

阿娘,不会是你们睡觉的时候,我爹嫌你话多吧?

不敢问。

沈黛大口嚼着馒头,伸直脖子,咽下去。

沈夫人又抬眸,“听到了吗?”

沈黛叹一口气,“那阿娘说,我应该说话还是不说话嘛?”

沈夫人明白过来。

微弱闪烁的烛火下,母子俩相视一笑。

沈黛眯眼睨着自己的母亲。

沈夫人正当华年,瞳子乌黑,鼻子尖挺,笑起来眼角连一丝丝皱纹都没有。她惯低头,一来是绣娘本就低着头绣东西,她绣东西的时候多,自然低头多;二来她性子又软又韧,低头是因为臣服,然而,任凭他人辱骂不肯抬头也是因为她不肯认命。她永远给人一种柔柔的感觉,就像是雨中耷拉着脑袋的垂丝海棠,沉重的雨水冲刷而下,花萼却永远立在枝头。

苏大掌柜有三子一女。长子、三姐都是苏夫人所生。次子苏愈和幼子是妾室所生。幼子四岁夭折,也顺便带走了悲伤的母亲。

失恃的苏愈从不惹是生非,却也不出挑、不聪明。苏大掌柜供他吃饱喝暖读书就算对得起一个父亲的名头。苏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连带着大公子和三小姐也对他呼来喝去。

其实沈黛不明白,都是儿子,都是喜欢的女人生的孩子,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一个偷拿家里的金子去滥赌,说两句好话,苏大掌柜就一笑了之,另一个失手打烂烛台,就罚他去跪祠堂。

或许,忍耐和平庸就是最大的错吧。

沈黛眼前浮现一条被烟雾遮住的前路,那路的尽头有人朝他摆着手,蛊惑他走上这座不知前路为何的独木桥。如果想要往上爬,就要不择手段。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可是走上这条路赌上的代价偏偏是他人生中唯一在乎的人。

不行。

苏愈么——

喜欢到什么程度呐?

要试一试呐。

沈黛放下筷子,跳下凳子,趿着鞋子,抓起空碗和筷子,打着饱嗝脆生生道:“我去打井水洗碗。”

沈黛蹿到院子里,他听到“咔嚓”一声响,放开目光,看到院外小径上的木门已经安置好了,有人正在关上插销。

沈黛放下碗筷,挽袖子,打井水。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沈黛抬起手臂,把井水冲入木桶,头也不回道:“三位叔叔,别看了,只是洗碗,不是洗澡。”

沈黛把碗筷丢到水桶里,双臂折起抬到胸前,提着水桶踉踉跄跄从三个制糖的工匠面前走过,钻到院子后面的一间破屋子。那屋子里堆着储糖的大量石灰。

沈黛关上门,抬起铲子从里边卡住门。他没有撸下卷起的袖子,反倒脱了外袍,整齐叠好,放在脚边。他蹲在角落,熟练地扒拉石灰,像在米缸里摸藏起来的鸡蛋。

没一会儿,沈黛摸出长条形的一件东西,他看也不看,伸到井水里涮一涮,“嘭”一声,上面糖霜一样的白色粉末冒起泡,井水沸腾起来,一股热气直扑沈黛的脸。

每次都这样,石灰虽然能去尸臭,保持尸体的新鲜程度,但一沾水就冒烟,不洗他又嫌脏,病疮烂肉——难以下咽。

沈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饿。他的胃像是个无底洞,他的身体则是个无时无刻不需要血肉为柴鑫的火炉。一日三餐,他一顿不拉地吃,顿顿是主食加主食,时不时还吃个人打牙祭,但他还是罕能吃饱。就算偶尔运气好,吃得撑得弯不了身,过了一两个时辰,又饿得眼冒金星。

沈黛把一个人小腿靠近脚踝的骨头嗦进嘴里,“嘎嘣嘎嘣”咬个尽碎,吞咽下去。

沈黛从嘴里吐出一个锈掉的铃铛,铃铛的芯早就丢了,也就不会响。他看到这个铃铛才知道刚才吃的是哪一个。这个脚上系铃铛的乞丐青天白日地横在路中间抠脚趾。他看乞丐一副骨瘦如柴的样子,觉得活得未免太过艰辛,就大发慈悲帮了他一把——把他吃了。

当时吃了一半,就有人来传话说大少爷学里的炭没了,让他去送炭。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掰断关节,一条条、一截截、一块块胡乱塞进石灰里埋好。算起来已经是五六个月前的事情了。

呕——

真恶心。

可不吃他就饿。他也没有按食用赏味期分门别类储藏的习惯,总是新尸体旧尸体、好肉烂肉混着吃,左右他没有味觉,凑合着对付吧。

沈黛吃了个半饱,站起来,歪头,展开双臂,伸直懒腰。

咔嗒——

窗户极微掀开合上,“沙沙沙”,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屋顶,声音停滞了。

来了吗?

“我的血很香甜吧?引得你找来这里。”沈黛似是自言自语,“我总是把老掉牙的人想象成酸的。把蠢的人想象成咸的。把生病的人想象成苦的。把脾气差的人想象成辣的。唯独甜——想象不出来。真有人尝起来是甜的吗?”

那个“沙沙沙”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越来越近,近乎就在沈黛耳畔。

沈黛转头,看到墙上那只卷着尖刺尾的黑蝎子。那小东西仿佛有灵智,看到沈黛盯着它,警惕地倒退着向房梁爬,同时,尖尖的尾巴越发靠近头部。

沈黛抬起手臂举在空中,哄小孩一般哄:“我再喂你一点。你就能化形了。试一试?”

油亮的黑蝎子极慢极慢地爬下来,爬一段,停一会儿,又再次爬一段,犹犹豫豫无法下定决心。

沈黛说:“多多益善的。否则,你一只幼蝎连脑子也没长出来,还能这样纠结来纠结去?”他提高嗓音,喝道,“你蠢吗?过来!”

黑蝎子落到地上,从沈黛的脚往上爬,挂在他的手掌上。尖尾巴刺下来,在沈黛手背上刺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窟窿。鲜红的血滋出来。黑蝎子贴近身体,贪婪地吸着血。

沈黛的狐狸眼眼角飞翘,目色沉沉,“够了!滚!”

沈黛一甩手,粗暴地将蝎子甩到地上。他静静观察着蝎子的变化。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黑蝎子先是原地绕圈,然后,一截截连接的关节像是生了锈的铁轱辘,“嘎吱嘎吱”颤动起来。

“啪吱”一声,薄壳从中间清脆顺滑地裂开,就如同人的两只手掰开一块饼,黑蝎子裂成两半,从中心升起一团黑色的火焰,越蹿越高,火舌添上木质房梁、却怎么也烧不着。

黑色的火焰——

象征着不属于这世界的阴火。

火焰照出一个细长的人影,打在粗糙斑驳的墙壁上,憧憧叠叠。影子走出来,化成一个小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沈黛冷彻如霜的目光中。小孩一张脸惨白如纸,没有眼睛鼻子眉毛,只有一张划拉半张脸的嘴和里边上下交错的数也数不清的挂着丝丝缕缕口水的尖牙。

“真丑——”沈黛撇嘴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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