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艳手里提着的篮子“啪”一下掉在地上。
她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向登峰挂在肩上的熊掌一晃一晃的,瞅着就不轻。
“不能吧?”沈艳喃喃道,跑动的步子停下,“大青龙干活了?”
这狗不是上山连护主都做不到吗?
可大青龙嘴角油不拉滋的,肚皮圆圆垂下,这吃得是饱饱的啊。
她心里一下就是不是滋味了。
一百八买的狗,他们家可是白送出去的啊,还给了胡华清十块钱。
沈艳顿时难受极了。
走在这头的赵江也注意到了停在原地的沈艳。
见她目光愣愣的在大青龙和他俩身上跳动,赵江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赵江轻轻一笑,没有多理会,往屯里卫生所去。
花狗伤口经过简单的处理,但害怕发炎,还是吊下消炎水保险些。
卫生所的老爷子最开始嘟嘟囔囔,说他治人的,咋还给狗看病呢。
但赵江给了他一条熊腿肉,老爷子就没说啥了。
有赵江抱着,花狗腿上被扎针的时候也乖乖的,也没咬人。
赵江手上提着消炎水瓶子,给向登峰拿了肉后回家。
在山上的时候,赵江就已经把沾满血的白大褂脱了,卷巴扔出去。
不然回家给爹妈看到得担心。
回到家里,没看见王桂,赵江也没喊人,把沙强的那棵枪插到柴垛里。
然后他抱着花狗进了屋子,把这回山上的收获给藏好。
皮张、多出的铜胆和草胆还有那个棒槌,赵江都放在一个大木箱里。
这里面原本装的是他和妹妹赵兰小时候玩的玩具,和他的课本,王桂一般都不会翻。
等把杀仓子的铁胆挂回仓房,赵江简单收拾了下换了身衣服。
而此时家中并非没人,赵山正在东屋里忙活着。
因为太过专注,甚至都没注意到儿子回来了。
今儿早上领导专门来了趟他干活的楞场。
赵山都还没掏出烟来,他这个年轻的领导就先给他散了烟,态度比以前和善多了。
赵山不明所以,心里还打嘀咕呢,就听领导说让他交接下工作,今天可以早点回屯。
他这才知道,自己和他的好兄弟向志明一同要转到装备部去了。
这是升了,以后高低是个小干部。
干得好的话,作为跳板攒资历,说不定还有机会向上走。
工作上也没啥好交代的,自个儿的大徒弟代源本来就门清。
现在赵山说话也好使,他一提,领导就同意让代源接任小组长的位置。
“你儿子是争气啊,在杨局前露了脸。”临走前领导感叹说,还跟赵山握了握手。
林场大小那么多林班,哪个干归楞的小组长能有这种待遇?
赵山知道,自个儿应该是沾了儿子的光。
他高兴是挺高兴的,就是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高兴。
等回了屯,从梁晓民那儿领了盖着林场章的任命书,赵山坐到自家的炕上还有点儿没缓过劲来。
他从年轻时候就干归楞,快二十年了。
一下就跳到装备处去了。
别人是靠爹,他赵山是靠儿子。
是该高兴的,怎么心里就是有点儿不是滋味呢?
赵山给任命书放到炕桌上,给自己倒了一茶缸的酒,慢慢地喝。
他扭头看向墙上,那儿有个大大的奖状。
王桂给林场颁给儿子的“杀虎英雄”奖状服服帖帖粘在炕墙正中间,从门进来一眼就能看到。
瞅着上头鲜艳的大红章,赵山总觉得比自己炕桌上的章要红。
赵山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挪到炕的那头,找到赵兰使完的草稿纸,撕了张下来。
赵江给赵兰带的钢笔也被他翻了出来。
赵兰可宝贝这支笔了,平时都收得好好的放在家里,舍不得使。
赵山手里握着钢笔,比照着奖状上字体的大小,表情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下自个儿的名字。
“赵……山……”赵山喃喃道。
他一口气写了好几个,选定一个觉得最板正的。
写完后,他给纸撕得方方正正的拿在手里。
赵山膝盖跪爬来到奖状下,他咽了下口水,莫名有些紧张。
他抬起双手,给写着自己名字的纸覆盖在“赵江”二字上。
如此,奖状杀虎英雄四个大字儿上头名字便换成了他。
“啊……”赵山微微地张开嘴,出神地望着,眼睛都没眨。
到底是钢笔写的,和毛笔写来的质感不同。
而且赵山也没上过学,哪怕写得很专注,字体嘛也没杨局那种精气神。
但赵山也不嫌弃,看得欢欢喜喜,嘴角咧起。
“赵炮!”赵山换了个音调,自己念叨出来。
这俩字儿一出口,赵山顿感身子都起了鸡皮疙瘩。
正当他遐想得正得劲儿的时候,身后的门“哗啦”一下被推开。
赵江一进来就看到他爸赵山对着奖状跪在炕上,双手拿着什么东西按在上面,嘴里还发出“嘿嘿”的笑。
因为有赵山脑袋挡着,赵江看不到那张字条儿,光能看见桌上放的纸笔。
“爸?你在家怎么不说话啊?”赵江奇怪地问,“干啥呢?”
这给赵山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身子差点没塌下去。
作为老父亲的尊严,这张字条儿是万万不能被这小子看见的。
慌忙之下,赵山直接给手里纸条儿揉成一团塞到嘴里。
“你进来不会喊声啊?”赵山强装镇定,无事发生般一屁股坐下去。
“我喊了啊,你不没答应嘛爸。”
赵江说着就抬腿上炕,好奇地凑头过去:“写啥呢爸?”
赵山一把给本子扯过来,放到背后:“算算家里的账。”
算账也用不上钢笔啊,但赵江也没追问。
他又看了下桌上的杯子,“爸,这么早就在喝了啊?”
“这也没菜啊,你在吃啥呀?”赵江看着他爸活动的腮帮子奇怪地问。
为了他的一世英名,这纸条儿是万万不可能吐出来的。
赵山脖子一梗,硬是吞了下去,没好气地怼了句:“我乐意吃啥吃啥,还管上你老子了!”
赵江皱了下眉毛,也不知道他爸这是咋了,看上那么紧张呢。
那腿抖的,感觉都要给炕桌带翻了。
赵江看到桌上的林场任命书,“哦……爸,你知道你和我向叔要调岗的事儿了?”
他爸难道是因为这个激动的?那倒能理解了。
赵山舒了口气,手微微抖动地拿起茶缸喝了一口:“嗯。”
想到上山开枪臭弹儿的事儿,赵江给他爸提了个醒。
小姨夫任卓肯定不会去坑赵江,所以问题还是出在林场里。
赵山琢磨了下,这里面的情况他比儿子更清楚。
装备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报要补的东西,其中就包括子弹,根据数量来拿预算。
赵山觉得,应该是以次充好,拿要淘汰的子弹填了进去。
比如拿了一百颗子弹的钱只买五十颗,剩下的就能进自个儿的腰包。
“爸,你和我向叔进去后小心些,别被人给算计了。”赵江说。
赵山点点头,“这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想整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今儿上山去干啥了啊?”赵山看了儿子问道。
“杀了个仓子,拿了枚铁胆,已经挂仓房里了。”赵江说。
“你还真是趟趟不走空啊。”赵山说。
赵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很是自豪。
现在别人见了他,说“赵山”估计没几个人认识。
但要是在林场里报“赵江的爹”,那别人都得多看他两眼,都是夸赵江的。
可赵山的心里也有点儿别的滋味混杂。
他才四十岁,正值壮年,远远没到要靠儿子接济的份上啊。
想到两个月前,这小子还被他按在炕上揍呢。
眨眼的功夫,家庭地位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还成了“小赵炮”。
这也更让他坚定了要培养自己狗帮,重振山林的决心。
他爸是“老赵炮”,儿子是“小赵炮”,就他打围几十年了夹在中间啊?
不行不行。
赵山可不觉得自个儿打围差在哪儿了,他就缺一个机会。
“嗯?”赵山的眼睛多尖啊,一下就发现儿子动胳膊的时候不太自然,皱眉毛有些痛的样子。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你爸了?”赵山问。
没管赵江口上说的没事儿,赵山二话不说给儿子的袖口往上撸,就露出了皮肤上间杂的被树枝子刮蹭的伤口。
赵山嘴巴一紧,盯了眼赵江。
“咋回事儿?把衣服给我拿上来。”赵山喝道。
赵江无奈,知道滑不过去了,只能给衣服拿起来。
看着那些伤口,赵山瞪眼:“还不说?”
赵江只好把今天上山发生的事有选择地讲了下,没说发现那笔山财的事儿。
赵山听完,心里一紧。
原本他对臭弹儿的事不是很想管,这必定要得罪人。
但坑到他儿子了,按他们赵家的性子,那必须得整回去。
赵江看他爸的样子,有些忐忑,“爸?这事儿你可别告诉我妈啊,免得她担心。”
“你呀你呀……”赵山沉默了下叹口气。
“今儿幸好有登峰在。以后上山可不能跟那个汪律一样,谁随便一喊就跟着上山了。”赵山嘱咐道。
赵江连忙答应,“是,我不会的。还有胡大哥和郭岳,咱也处得挺好,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赵山看着自己儿子,一下有些感慨。
这小子往前儿混不吝的,成天瞎混不干正事儿。
一下跟变了人似的,往家里带钱带肉,钱也都拿给王桂,真的很懂事。
赵江一喊,一群爷们儿都愿意跟着他上山忙活。
青胡茬子的儿子已经是个爷们儿了。
赵山大拇指扣在中指上,往赵江额头那儿伸去。
赵江一下有些紧张闭上眼。
但额头上传来一碰,赵山没发力,中指轻轻一弹。
赵江睁开眼,就见他爸倒了一杯酒放到他面前。
“陪爸喝点儿。”赵山说,“儿子,往前儿你不醒事没和你讲。
“你奶生病,花了不少钱,你妈身体也不好。
现在咱家缓过来这口劲儿了,你年后也要去林场上班。
以后危险的事少做,安安稳稳上班,别惹你妈担心。
你现在这样,爸心里真挺高兴,真的。”
赵江一愣,在他的记忆里,他爸赵山平时是有些寡言少语的,很少一口气儿说这么多话。
哪怕前世家里最难的时候,赵山肩上顶着压力,也从来不会跟他和他妹讲这些事情。
前世赵山被炮卵子挑死,全家人都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而赵江当时正和他爸不对付,快一两个月没有说过话。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赵江每天醒了就出门,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吃饭,只是回来睡觉。
记得有天晚上下雪,他回来得很晚。
赵江进了院子,就看见一个火星在闪动。
他爸赵山站在院里抽烟,睫毛和身上都落了雪。
见他回来,赵山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屋。
赵江那时年轻,儿子与父亲的关系,往往又充斥着赌气和拧巴。
直到赵山离世,赵江和他爸最后的话语还是记不清因为什么的争吵。
就像被钝刀子割似的,等赵江有天猛地回过神来,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
他是没爹妈的孩子了。
人世往往如此。
两世记忆混杂,此刻赵山的身影与前世重叠,赵江心里柔软处一下就被触动,眼里有了泪水。
有这样的家人,赵江还有什么渴求的呢?
他只希望能凭自己的努力,一家人都高高兴兴的,日子越过越好。
而赵山估计是不好意思,说完这些话后就把头扭了过去,没去看他。
不知道他爸想到了什么,反正赵江看到赵山眼角好像也闪着光。
“爸,来,儿子敬您。”
“诶。”
两人的杯子一碰,父子俩都是把茶缸子里的酒给喝完了。
赵江起身,背身仰起头,不想让赵山看见自己落泪:“爸,我去洗个澡。”
“嗯,去吧。”赵山这个汉子少有的真情流露,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下眼睛。
赵江想往屋外走,脚下却一虚,差点儿没给整摔了。
“你这是咋了?”赵山下炕,摸了下儿子的额头,“这么烫!”
被他爸这样一说,赵江才感觉浑身不得劲儿。
之前他以为是这些小伤口的缘故没当回事。
现在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受到黑瞎子惊吓的缘故,一下不知怎的犯了病。
“先回炕上躺着去!”赵山给儿子弄回他屋里炕上躺好,转身去小卖部买了个黄桃罐头。
赵山把黄桃和甜汁水倒在碗里,放了勺子拿给赵江吃,“看你妈回来说不说你!”
正当赵江沉浸在这父慈子孝的温馨时刻时,赵山语气突然一变:“儿子。”
他脸上露着笑,“这到腊月了……”
赵江眨着眼,想起之前答应他爸,每月要孝敬他。
这是向他要钱呢。
原本还挺感动的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