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杰胳膊搭在哥哥肩膀上,左脚使不上力,走几步还“哎哟哎哟”地叫着。
看见彭一兵他们迎过来,项承扶住弟弟,抬起头应了句:“彭把头。”
彭一兵没说话,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给他们看了一圈。
两兄弟都瘦,瘦的颧骨高高凸起,也不知道是始终没吃饱还是咋的,夜里眼睛看着泛青光。
两人身上都是旧衣服不合身,袄子像个筒子似的套住,裤脚宽宽大大的,下半边都被打湿了,松摆着贴在腿上。
“他咋了?”彭一兵见两人没事,心里的火气又上来了。
“我没事。”项杰呲着牙,“摔到了。”
“你俩干啥去了?”彭一兵压住怒气问道。
听到他问,兄弟俩沉默了会儿,项承有些心虚地答道:“没干啥。”
“呵。”彭一兵都被他们气笑了,“不杀熊仓子去了吗?黑瞎子呢?”
项承这才注意到站在把头后边的宋大,眼皮一抬,意识到露馅儿了,还是把住弟弟,一声不吭。
见他们的样子,彭一兵心中烦躁,把手一挥,“外伤?骨头扭着没?我屋里有红花油,弟你给他们拿去。”
顿了顿,彭一兵又说:“干活就好好干活,别天天想那有的没的!要再惹事,你们就收拾东西,走人!”
“谢谢把头。”兄弟俩应了声,彭一军便领着他们走了。
“把头,我回屋了。”宋大默默说了句。
彭一兵深深地看住兄弟俩的身影,摇摇头。
“大哥,你就这么说他们两句啊?”赵江问。
弄熊胆是挣钱,但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套户要是心思不在放木头上,天天漫山地找仓子,彭一兵可就难受了。
“唉……”彭一兵叹口气,“就他俩的倔性子,听不进去。”
过了会儿,他接着说,“他俩和我是屯亲,剩个老娘,还生了病。家里媳妇和孩子也要养,我能帮的,还是帮帮。”
赵江不语,下意识地紧了紧拳头。
“兄弟,你要不在我这儿睡一晚上。”刚瞧见项承兄弟这出,彭一兵就担心赵江晚上回去不安全。
这年头因为伙食不好,大多数人都有夜盲症,晚上看不清东西。
赵江家吃得好,倒不会有这种毛病,他摆摆手,“没事,我踩脚油门就回去了。”
回家估计是十点半十一点多的样子。
“行,兄弟,那你慢点儿。”彭一兵说道,顺手从掏出一盒烟,想往赵江兜里塞。
赵江眼疾手快,赶忙地拦住,使力推回去:“大哥,这是干啥。咱俩弄这些,我可生气了啊。”
彭一兵眨了下眼睛,“哎哟兄弟……习惯了没收住。”
赵江被逗乐了,拍拍他手往车走,“大哥,早点休息,别送了。”
彭一兵也累了,看赵江启动解放开出楞场大门,便转身回屋。
但赵江车子没开出去多久,就听到路边有人喊:“赵师傅,赵师傅!”
“谁啊?”大冬天的,赵江还寻思黄皮子溜也在河边溜,透过车窗,看到之前兄弟中的大哥项承环着袖子下边。
项承应该是想露出笑容,但有些僵硬,看上去反而有些怪异,“赵师傅,打扰你了,能说几句话不?”
赵江看了他几眼,说:“项大哥,上车说吧,外面多冷啊。”
项承面露惊讶,有些受宠若惊。林场的员工一个个都是牛逼哄哄的,在他们眼里厉害到不行的把头也得规矩挨训。
特别之前司机是范立,让项承认为林场所有司机都是这个样子,他来找赵江还下定了一番决心。
可没有谁对他们这些泥腿子这么亲切。
项承犹豫了下,又怕赵江是客气,摇摇头,“我就在这儿说吧。”
有的人真是这样,说话挺热情大方,真做了他应允的,他又不高兴。
“上车。”赵江却直接探身推开副驾驶的车门,冷风灌进来,他用手顶住,“项大哥,赶紧的。”
“诶!”
项承这才知道赵江不是客气,对这位年纪不大,但背景不小的师傅心中又生出很多的好感,赶忙一阵小跑上了车。
关上车门隔绝外边的冷风,他明显好受很多,呼出一口气搓着手。
赵江看着他被打湿的裤腿,递出去一根烟,“项大哥,抽烟。”
“好,好。”项承忙接过,没让赵江给他点,自己接过火柴。
项承也怕耽搁赵江回家,问道:“赵师傅,听我们把头说,你打围挺厉害的。”
赵江略一琢磨,就对他来找自己是啥事有了数,点点头,“还算凑合吧。”
“是这样赵师傅,今天我和我兄弟杀熊仓子,杀秃噜了。我们想告诉你地方,去把它打了。
到时候熊胆的钱,赵师傅你做主,能给我们分点儿……”项承有些局促地说。
赵江停顿了下,没接他具体分股的话。
与彭一兵的交谈中,大致知道兄弟俩过得应该是挺困难。
在赵江想的这会儿,项承紧张地看住他。
“这都好说。”赵江先没应,“项大哥,你先给我讲讲,你们今天是咋杀的?咋杀秃噜了?”
不同的熊仓子情况不同,出仓的走驼子要是受了不致命的伤,战斗力没影响反而更加凶狠。
赵江要先了解清楚能不能杀,难度多大,会不会伤到自家狗帮。
今天又没下雨,赵江就好奇兄弟俩为啥会身子会被打湿。
闻言,项承苦笑一声,“好,赵师傅,我俩今天也是够悬……”
套户们上山拉木头,都是有分配好的小号的。有的地方木头成材的多,又近路又好拉,有的小号远不说,光是放倒好打枝都费劲。
像这种分配小号,都看和把头的亲近远疏。彭一兵也照顾这俩屯亲,给他们的小号算最好的那一批,虽说辛苦,一冬的勤快点也能挣上些钱。
但对如今的项家来说,这些钱可是不够。
老娘生病,吃的药不能停,伙食也得跟上。老娘觉得自己拖累了家,嚷嚷着说不治了,不如一死了之。
但兄弟俩被亲娘拉扯大,感情深厚,哪里肯依?一番吵闹后,母子三人抱着大哭一场,兄弟俩更觉得挣钱紧迫。
光着急没用,也得有来钱的法子啊,从哪里找钱呢?
作为大哥的项承,更是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抱着想要解决困境的渴望,兄弟俩在前天锯木头时,发现了一颗树洞口挂着厚厚的白霜。
项杰靠近,就听到从里传出的厚重呼吸声。他没见过却听过,知道这是熊冬眠的仓子,当即就吓得要拉哥哥跑。
但项承反手就拽住了他,并且说服了恐惧的弟弟。
一个熊胆,完全能够让他们家撑过这个难关。
如果有机会,却不去尝试,项承说他们会后悔一辈子。
宁愿努力后失败,怨不得别人,也不能徒徒无功。
但他们没枪没狗的,怎么平安杀下黑瞎子就成了问题。
接下来的时间,项承不声不响地,连躺在炕上都在想。
最终,还真被他想出一个听上去挺靠谱的法子。
在脑中反复演练,做好准备后,将杀仓子的时间定在今天吃过晚饭后,山里气温渐冷的时候。
下午他们没有去拉木头,而是锯了二三十根长约莫一米多,胳膊粗细的木棍,备了十几好个洋钉子和锤子。
等吃过晚饭,兄弟俩带着大斧子和木棍,先提着水桶,到河边打了满满的水,一趟一趟的运到熊仓子前放着。
这天气,手指伸到水里,没多久就得冷得刺痛。
等觉得差不多了,他们站在椴木熊仓前,项承对弟弟点点头。
两人虽然也害怕,但并没有犹豫,按说好的计划直接开干。
他们到底是没有经验,都不知道要聚木生火,踩踏出道为没杀下黑熊留后路。
项承把那些备好的粗壮木棍,一根一根地从上往下立着捅咕到仓中,感受到木棍下传来的触感,他不禁加快了速度。
这是项承计划中的第一步,将木棍交错着捅到仓中,这样等黑熊醒来时想往出爬时,就会因为狭窄的空间,被木棍困住,施展不开。
做完这个,项承又从弟弟手中接过木板、木棍,往仓口上交错着钉。
因为担心提前惊醒黑瞎子,他敲打的间断,钉完后一直举着的胳膊都是酸麻,后背上也都是汗。
夜晚的天气凉,汗水一凝,衣服都硬了。
这是计划的第二步,项承想的是进一步封住黑瞎子的行动,不让它从仓中出来。
黑瞎子死后,要是开膛不及时,熊胆中的胆汁全部流失就不值钱了。项承也考虑到了这点,所以带了他们吃饭的家伙什油锯。
等黑瞎子死后,直接把树放倒,再开膛取熊胆,这样就不耽误时间。
虽然费劲,但胜在安全。
黑瞎子在仓里,不能挨枪不能挨劈的,怎么取它性命呢?
这就是项承想的最久的一步。
两人歇息了片刻后,开始顺着仓口木板、木根间的缝隙往下倒水。
项承要用水冻住黑瞎子,活活给它冻死!
夜里的东北山中,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多度,黑瞎子受困,就只能被水冻着,要不了多久也没啥劲儿了。
不得不说,项承想的招数很巧妙,而且每一步做得都挺稳妥。
“哗啦啦……”
随着兄弟俩手脚不停地往仓里倒水,仓中的水位不断上涨。
听到仓中的异动,兄弟俩不禁加快了倾倒的速度。
而此时的黑瞎子,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
它原本温温暖暖地睡着,窝得热乎,可入侵的凉意迫使它不情愿地睁开了双眼。
这个树洞呈现一个葫芦状,肚子大上头紧,下面的吃水量多,越往上需要的水越少。
这个时候凉水正好漫到了黑瞎子的肚皮,它下半个身子都浸泡到水里,打湿了它厚重的长毛。
“吼!”
它扬起头叫了声,正想攀着四周往上,一桶凉水就正迎着黑瞎子的脸灌了进来,还呛到它喉咙里。
兄弟俩都是头回听到熊吼,还是这么近的距离,腿都是打颤,面上冰麻的,头皮上跟滚过一阵电一样。
项杰比较夸张,拿住的水桶都撒了,一屁股跌倒在雪面上,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心中都是逃跑的欲望。
项承也怕,但他颤抖着,强迫自己回过神,狠狠咬下自己的舌尖,然后把水桶一放,提着弟弟的领子给他支起来,一巴掌就甩在他脸上,吼道:“别怕!想想妈!杀下这枚熊胆,咱家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弟弟眼神茫然,但被哥哥喝回了神,嘴唇哆哆嗦嗦的,手腿虽然还打着颤,却仍往仓里倾倒水,手使不上劲道,就用肩膀去顶。
一桶一桶冰凉彻骨的水不停砸下来,黑瞎子浑身的毛都湿漉漉的,成了落汤熊。
它真着急了,四肢张开,想往上爬出去,可脑袋上面不仅落水,还有很多的木棍交叉,阻碍它的前腿后腿行动。
它愤怒地想要使劲儿,胳膊却被卡住,木棍在里面被它一推,反而卡得更紧,黑瞎子更加别扭了。
“哥,能成!”项杰听着里面的动静,害怕的同时又有些激动。
“赶紧继续倒水!”项承心扑通扑通的,不敢大意,反而加快了往里倒水的速度。
哪怕黑瞎子在里面不断地使劲儿,水位还是被兄弟俩灌得上涨,越过了仓子洞的葫芦肚,到了脖颈处。
这下黑瞎子的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了,它身上的热量迅速被水吸收,凉意渐深,都打起抖来。
最关键的是,因为木棍的阻碍,它的脑袋还困在水下,都呼吸不了,一连串的气泡从下面飘出来,嘟噜嘟噜地响动。
“满了。”项承按住想要继续添水的弟弟,也是松了口气。
水填满了树洞,随着黑瞎子的奋力挣动,树身不断摇晃,还有水从仓口里摇晃着漫出来。
但就在他们没注意的角落,也有水从树里渗出来,不过量很小,并不会影响淹住黑瞎子。
“砰!砰!砰!”黑瞎子发现动不了,就不停地撑、踹树身。
椴木不断猛烈震动,从中还传来野兽闷在水中,模糊不清的吼叫,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水面上破开的气泡连串如炸锅。
做完了一切,项承松了口气,跟弟弟互相扶着往下退,说实话,他俩现在走路都不利索。
此时,水表面已经有凝出来的冰渣。在里面冻上一两个点,黑瞎子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了。
兄弟俩没退几步,水中猛地探出熊鼻子,再是大张着嘴喘气的硕大熊头,在浮动的水面中一上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