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和陶氏一向不合,这件事姜雪漪从小就知道。
她也曾问过父亲为何,但父亲并未同她细讲,只说年轻时有些过节,这才致使二人如今在官场上水火不容。
但两家再不合,同朝做官为天子效力也会收敛,不会闹得彼此难看。不想入宫以后,陶姝薇会如此咄咄逼人,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再相逼。
身处后宫不比从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宽容忍让便能度过一关还能从中博得美名。如今在宫里,陛下的宠爱和看重才是稳固家中荣耀的唯一出路,有价值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她原本打算等新人们再闹一闹后寻个合适的时机得宠,可如今看来,凡事总不会事事顺人心愿。
凭姜雪漪的容貌家世,得宠容易,可难就难在要在得宠的一开始就在陛下的心里与旁人不同,如此一来,才不会轻易地被抛诸脑后。
院内的寒风卷着雨丝打进窗子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又开始下小雨了。旎春赶紧将屋内的窗子都关上,看着沉默不语的小主,欲言又止了半晌。
紧接着段殷凝从外头回来,福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小主,该办的事都办好了。奴婢还听说,太后娘娘即将要礼佛回来了。”
姜雪漪终于抬起头:“什么时候?”
段殷凝掏出帕子擦拭发丝的水珠儿,轻声道:“说是三日后回宫,到时候皇后娘娘会带领后宫嫔妃去向太后请安,陛下也会在。”
说罢,她顿了一下,又多说了几句:“不过小主也不必担心,太后是礼佛喜静之人,平时不必每日都去请安,只需要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在凤仪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后一同前往即可。”
这话说得笼统,姜雪漪掀眸瞧了她一眼,温声道:“太后娘娘的性情如何?”
段殷凝微怔,折腰颔首道:“太后端肃明/慧,十分威仪。后宫大小事宜平时不会轻易过问,但一旦过问,那便是说一不二的。”
姜雪漪绽出个温婉的笑意,起身将段殷凝的身子扶起来:“我听说如今的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不知太后和陛下……”
“虽非亲生,却也母慈子孝,陛下是十分孝敬之人。”段殷凝不敢妄言,只说到这里。
“有劳姑姑同我讲这些,”姜雪漪从她的手中将帕子接过来,细心地为她擦拭额上的雨水,柔声说,“姑姑跟着我,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希望姑姑待我之心能够和旎春扶霜一般,我也一样。”
段殷凝从没想过出身高贵的小主会亲自为她擦雨水,站在原地僵硬了半晌。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一个是家世零落的低微宫女,她从未指望过如她一般的卑贱之人能够被人尊重。
在这个宫里,能遇到一个不打骂宫人,大方打赏下人的主子就已经是极好的差事了,更别提能像今日这般,那是做梦也不敢奢望的。
虽说她们相处并不久,但姜雪漪是一个好主子,也是一个聪明人。
身上冰冷的雨水被温柔的动作一一擦拭干净,化作一阵阵温热,段殷凝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微微垂下眼睫,最终斟酌几许,开口道:“小主。”
“嗯?”
姜雪漪弯眸浅笑:“怎么了?”
段殷凝退后一步,深深朝她福身:“太后每年二月都会出宫礼佛,去一个月,三月初回宫。但据奴婢所知,陛下每年在迎太后回宫后,都极少进后宫。就算少有的几次,也多是丹昭容陪伴在侧。”
说罢,她低声解释道:“奴婢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仅仅是奴婢的臆测,只是奴婢觉得——小主知道了兴许会有用。”
据姜雪漪所知,当今陛下并非是太后的亲生儿子,而是被先帝指到膝下的。陛下被指给太后的时候已经十三岁,是知事讲书的年纪了。
这个年纪相遇的母子还能有多少情分,无人讲得清楚。
先帝多情,后宫嫔妃人数甚多,子嗣也多。陛下的生母出身不高,虽听闻十分美丽,但在一众美人中不算十分得宠。大巡游之后听说因罪被处置掉,陛下这才被指到了太后膝下。
除了这些放在明面上的事,其余细节父亲母亲甚少提及,只说这是一件知道内情的老臣们都十分忌讳提起的事情,日后也是要烂进肚子里的。
结合种种,姜雪漪很好奇。
陛下为何每年这个时候都情绪不高。
难道,是因为他的生母吗?
思及此,她又软语问道:“那姑姑可还知道,陛下往年这阵子都爱去哪儿吗?”
段殷凝默了片刻,低声道:“奴婢从前远远见过陛下往太液池去。”
三日后,太后的銮驾回宫。
姜雪漪早早的便起身盥洗更衣了,一大清早先去凤仪宫请安过后,再跟着皇后去向太后请安。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晨起时天际仍是灰蒙蒙的,一层层卷着浓墨般的云,一幅山雨欲来的模样。
皇后搭着芷仪的腕走在最前,后头低眉顺眼跟着一长排的宫妃,依着位份,姜雪漪就站在中间的位置。
这会儿长寿宫的朱红色宫门已经大敞,门口值守的宫女个个垂眸屏息,衣冠整洁,门前廊后的路面整洁得仿佛一丝尘埃也无。
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
仅仅是打一个照面,就很难对太后不产生敬畏之心。
青衫宫娥恭敬行了礼后,引着皇后一路往长寿宫的正殿过去,太后就就端坐在主位上,面上带着淡淡的笑。
约莫五十多岁的华贵妇人,端庄雍容,保养得宜,能从如今的面貌中一窥年轻时的美貌。
只是太后这会儿瞧着还算和煦,并不如想象中那般疏离威严。
但越是这般,姜雪漪反而越不敢掉以轻心了。
皇后站定后不久,便听得门前一声响亮的“陛下驾到——”
能见到陛下,嫔妃们原本安安静静的队列顿时躁动了几分。
姜雪漪也抬头看过去,就见陛下从容走来,一身矜贵修身的明黄龙袍,面如冠玉,唇边带着温润的笑,和那日桃林见到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嫔妃们向陛下行礼后,皇后和陛下一同向太后请安,再然后便是她们这些妃嫔。
太后娘娘和帝后二人闲话了几句,亲热温和,如寻常家中一般,待关切了几句,就将话题转到了新人入宫上面。
她瞧着底下一排眼生的娇艳面孔,笑道:“今年新人入宫,哀家也没能好好瞧一瞧,可有好的吗?”
皇后不动声色地颔首:“回母后的话,今年入宫的新人们都很本分,资质也好。母后若有喜欢的,日后也叫她们多来母后跟前尽孝。”
太后笑起来打趣她:“有你和皇帝两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哀家已经很享福了,难道还要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陪着哀家不成?”
“身为嫔妃,最要紧的是为皇帝生儿育女,侍奉在侧,如此才是真理。如先帝一般,光皇子都有十几个,那才算热闹。皇帝如今才有一个皇子两个公主,子嗣上也太冷清了。”
提起子嗣,沈璋寒眼底的情绪明显淡了一分,面上却笑道:“母后教诲,儿子知道了。”
请安散了以后,陛下回建章殿处理政务,皇后留下来陪太后闲聊,嫔妃们则三两散开,各自回宫去。
姜雪漪并未直接回绛雪阁,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陛下的仪仗消失在宫道上,转身带着段殷凝往北去了。
当今太后的母家颇盛,又与陛下并非亲生母子,即便表面看起来母慈子孝,可实际上两人终究各怀心思。便从每年这个时间陛下的情绪不高就能看出来,里头还有别的缘故。
段殷凝在宫中的年数不短了,又一向是个心细熨帖的人,她能对姜雪漪说出那番话,必然是观察了数年,十拿九稳的。
春日的太液池风光甚好,碧波荡漾,杨柳依依。今日放了晴,尤其适合出来走一走,泛舟湖上。
太液池上有小岛,一唤蓬莱,二唤碧波台。碧波台乃水上小宴之所,平时不会有人去,而蓬莱岛上原先有一巨大的桃树,宫人嫔妃时不时会乘舟去祈愿,后来不知为何先帝下令砍倒桃树,又禁止宫人无故前往,蓬莱岛便渐渐荒凉了下来。
作为池心唯一一个能够观景的小岛,就此荒废实在有些可惜,可宫中到底没有嫔妃不得入内的规矩,姜雪漪就算去了也是合情合理。
岛上最大的祈福桃树虽被砍了,可还栽种着一片不小的桃林,姜雪漪提裙在岛上转了一周,瞧见桃花林中还有一间古朴的屋舍,像是歇脚所用。
虽略显陈旧,却十分干净,应是被打扫过。
她心念微动,唤段殷凝耳语了几句,独自推门走了进去。
安静无人的一间屋舍,质朴得不能更简单了,瞧着甚至不像宫中该有的殿宇模样。但小桌案几,纱橱帷幔却是都不缺,案几上一盏金属烛台红色烛泪已经凝固了一片,未落灰尘,可见不久前曾被人使用过。
先帝后宫嫔妃人数众多,后宫不少景观周围都建了亭台楼阁,一是为了方便歇脚,二是就地临幸美人。
姜雪漪虽不意外,但还真是头一次知道蓬莱岛上也有这么一处屋子,尤其这屋子还如此与众不同。
仔细观察了一番后,她绕到后院去,又瞧见了一小块已经荒了的菜地,周围扎的篱笆歪七扭八。
这个地方,和陛下之间究竟会有什么关联?
沉思之际,身后屋舍的门不知何时被人拉开了,随着耳边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一道熟悉又冷冽的嗓音沉了下去,让她的心颤了一瞬:“谁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