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心不在焉的用过晚膳,咽下味道诡异的药汤,虞珩仍旧不敢相信他的耳朵没有听错。林钊亲自捧着托盘停在纪新雪和虞珩面前,笑着道,“封地送来几车刚结果的庐橘,郡王和殿下先尝尝。若是味道好,我明日遣人往宫中各处和清河郡王府、信阳郡王府、英国公府送些。”纪新雪从托盘中精挑细选出最顺眼的橘子,笑着道,“无论酸甜,先给凤翔宫送十筐。即使阿耶不吃,拿来赏人也极好。余下的橘子先给公主府的属官分,林将军分整筐,左卫将军分半筐,下面的人再递减。”等公主府分完,再看剩下多少。若是剩的少,只够他和虞珩吃,就让长平帝从送去凤翔宫的十筐庐橘中,分给宁静宫、各处公主府和清河郡王府、信阳郡王府。正好能省下给喂‘狗’的橘子。话毕,纪新雪终于剥下橙黄色橘瓣表面的所有白色脉络。他自然而然的将分出的第一枚橘瓣送到虞珩嘴边,眼底皆是促狭,“帮我尝尝是甜是酸。”感受到舌尖的温度,白净的手指忽然蜷缩。纪新雪坚持与虞珩眼底无法辨认是隐忍贪婪,还是平静无波的情绪对视,忽然生出调戏不成反被……的羞耻感。虞珩主动垂下眼皮,仔细品味唇舌间的味道,哑声道,“甜的。”“嗯”纪新雪胡乱点头,感受到指尖处忽然变得灼热的目光,他想也不想的将剩下的橘瓣尽数塞入嘴中。唔……稍显慌张的凤尾猛地上扬。骗子!低头研究腰带图案的林钊听见怪异的闷哼,飞快的抬起眼皮瞥向传出声音的位置。正好看到纪新雪抓着虞珩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又骗我?”虞珩顺势揽住纪新雪的腰,眼中满是无辜。阿雪亲自为他剥的庐橘子,怎么可能不甜?两人对视半晌,又是虞珩先移开目光。纪新雪轻咳一声,按着虞珩的肩膀起身,直接朝门口走去,“我在书房等你。”虞珩抬头目送纪新雪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若无其事的拿起空椅上的软垫盖在腿间。林钊摇了摇头,趁着虞珩没有注意到他,悄无声息的退出偏厅。青竹和紫竹忠心耿耿的陪伴郡王多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公主府该赏门好亲给他们。否则紫竹还好,心思活络的青竹恐怕没办法再恰到好处的揣摩郡王的心意。想到半刻钟前,青竹竟然满脸慌张的来寻他,言辞凿凿的说郡王和殿下之间的气氛不对劲。林钊再次摇头,离谱。虞珩等到翻腾的热血彻底冷却才起身整理衣袍。落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急切。即使公主府的仆人每隔半刻钟就会清扫冷晖院中的积雪,虞珩走过青石小路时,仍旧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他停在回廊处,目光定定的望着烛火映照在纸窗上的人影,脑海中再次浮现纪新雪在冷晖院门口与他说的话。‘明日大朝会,我们上折请求成婚,好不好?’虞珩相信,以纪新雪的聪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能想到这份折子会让他失去什么。否则纪新雪不会特意强调,明日是大朝会。从古至今,不是没有传闻中有龙阳之好的皇帝,但从未有过光明正大的提出要与男子成婚,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太子。在大朝会当着群臣的面提出他们昔年的婚约,无论能不能达成目的,都会导致相同的结果。原本已经因为长平帝心有所属尘埃落定的太子之位,再次变得不确定。虽然在长安的朝臣们眼中,出身北疆,已经无所依靠的萧宁不是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但如果是和长安金尊玉贵的襄临郡王相比,萧宁仅凭性别为女就能完胜虞珩,成为朝臣们心中最适合的太子妃人选。长平帝甚至有可能越过纪屿和纪新雪,将目光投向更小的孩子。作为帝王,长平帝正处于能游刃有余的处理朝政,轻易看透朝臣们的小心思,精力不仅能应付朝臣还能空出时间外出狩猎的鼎盛时期。七公主、八公主、九皇子和十公主的出生并不是结束,长平帝随时都可能有更年幼的子嗣。虞珩从未告诉过纪新雪。不仅纪新雪看比纪宝珊年幼的弟弟妹妹,有看待子侄的感觉。纪敏嫣和纪靖柔看待七公主等人的目光,也与看纪新雪和纪宝珊时截然不同。如果代替纪屿成为太子的人不是纪新雪,是其他人,纪敏嫣未必肯轻易同意废后。换句话说,暂时不论长平帝的心思,纪敏嫣也不会赞同纪新雪主动放弃已经到手的太子之位。纪靖柔自幼与纪敏嫣形影不离,向来以纪敏嫣马首是瞻,定会与纪敏嫣站在相同的立场看待太子之位。纪明通虽然与纪新雪更亲近,但在纪新雪主动放弃的情况下,肯定还是会听纪敏嫣的话。纪宝珊年幼,在朝政中尚且没有姐姐们的话语权,却是由纪敏嫣和纪靖柔带大,平日里对兄姐们言听计从。……太子之位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虞珩抬头看向没有半分阴霾的明月,眼底逐渐蔓延汹涌的墨色,快速侵蚀剔透的亮色。若是应下阿雪的话,阿雪会不会在某日蓦然醒悟,发现所有人都在为党政焦头烂额的时候后悔?若是没应阿雪的话,来日追悔莫及的人会不会变成他?纸窗户的另一边,纪新雪以手杵脸,目光幽幽的凝视正昂头仰望明月的虞珩。他知道虞珩在犹豫。今日进宫之前,纪新雪也没想如此‘突然’的向长平帝坦白。起码要等到虞珩的身体痊愈,能扛得住长平帝的怒火,再想出万全的计策,按部就班的达成目的。是长平帝的态度让纪新雪清晰的意识到,留给他和虞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以纪新雪对长平帝的了解。长平帝决定要做某件事的时候,越是不动声色越势在必行,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如同当初以黎王为诱饵,干净利落的除去‘蒋半朝’。也如早就暗示纪敏嫣和纪明通想要废后,甚至连仍在路上的纪屿都知道这件事,唯独没有告诉他。可见在此时的长平帝眼中,他不仅是儿子,也是猎物。纪新雪不想按照长平帝的指引,落入名为‘太子’的陷阱,只能赶在长平帝收网之前破局。这对他,对长平帝,对朝堂都是好事。现在上折请求成婚,他和虞珩只是不分性别的追求真爱。无论是当初人尽皆知的婚约,还是他男扮女装的十八年,都能为他和虞珩的行为给出合理的解释。帝王爱‘女’和金尊玉贵的小郡王,仗着身上的宠爱行事肆无忌惮。从某些角度讲,反而是合理的事情。如果等到长平帝透露想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再当众上折请求成婚。不仅会显得长平帝有眼无珠,甚至昏庸,还会让长平帝对他和虞珩不顾大局的行为失望透顶。到那个时候,才是做什么都晚了。至于不在大朝会当众提起想要成婚的事,先私下对长平帝坦白……纪新雪能肯定,他敢侥幸赌长平帝的心软,长平帝就敢赌他会以大局为重,立刻下旨册封他为太子。身为太子,肯定不能轻易离开长安。虞珩却不同。做为有两处封地的郡王,虞珩只是正常的巡视封地,就要在长安之外的地方呆四年。如果长平帝心狠,随便找些理由,便能轻而易举的让虞珩连续十几年在长安之外的地方打转。即使他能坚持不娶妻、不纳妾,让长平帝心软妥协,也没办法弥补他和虞珩无故分别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回廊处仿佛雕塑似静立的人,终于换了个姿势。虞珩仔细抖落披风上沾染的雪花,踏着雪地大步朝书房门口走来。纪新雪心头微动,随便拿起封文书摊在面前,假装正在专心致志的研究文书上的内容。无论虞珩是否答应,他都会在明日的大朝会,当众提出要和虞珩完成当年的婚约。寒风顺着门缝涌入书房,纪新雪佯装平静的脸色立刻失去从容。是谁告诉他雪天会比平时暖和?纪新雪抓起桌角已经失去温度的手炉跑到虞珩身边,拉着他去火盆前暖身,“手掌怎么如此……热?”他眼中浮现惊讶,下意识的踮起脚。以脑门贴脑门的方式,试探虞珩是否在发热。虞珩在院子中停留那么久,手指的温度竟然与手炉差不多。“没事。”虞珩拉着纪新雪的手摸向肚子的位置,从披风中拿出两个巴掌大的手炉,笑着道,“这件披风里有八个放手炉的位置。背上、大腿和小腿旁边都有手炉。”纪新雪点了点头,亲自解开披风,核实虞珩的话。除了背上的手炉还有几不可查的余温,其他手炉的温度几乎与大雪相同,可见虞珩在外面停留的时间有多久。虞珩绕过纪新雪走向桌案,状似不经意的道,“你在写折子?我参考下。”纪新雪默默收紧抓着披风的手,嘴角以不受控制的力道上扬,故作平静的道,“还没写,想与你商量着写,尽量措词严谨些,免得阿耶令金吾卫将我们扔出大殿。”“嗯”虞珩先润了下嗓子才应纪新雪的话,目光自然而然的聚集在桌面唯一摊开的文书上。‘臣请殿下为陛下、为社稷,早日择名门贵女完婚。’落款是某位刚上任两个月的御史,若不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写清楚己身的官职和姓名,虞珩甚至不知道朝堂中还有这么个人。他端起只剩半口温水的茶盏倒入干涸的砚台中,以清洗干净的毛笔蘸取逐渐润泽的红墨,在奏折空白的地方写下个笔锋犀利的‘允’字。子时,纪新雪和虞珩将废弃的折子尽数放入火盆,亲眼看着火盆中只剩下灰烬,才拿着每个字都反复斟酌的折子回卧房休息。因为心中有事,两人睡得都不安稳,竟然在破晓时因为隐隐约约的鸡鸣声睁开眼睛。“怎么会有鸡?”纪新雪抬手扒住眼皮,问出源于灵魂的困惑。虞珩无声打了个哈欠,拿起床内的软枕垫在身后,“我刚回长安的时候,陛下令惊蛰去嘉王府抓两只鸡给我补身体。林将军听闻这两只鸡是从你在潜邸时居住的院子中养大,觉得就这么杀了有些可惜,特意嘱咐仆人养着它们。”纪新雪想起他曾经养的鸡和兔子,顿时馋得厉害,昂着头道,“等阿耶同意我们的婚事,不再生气。我们去嘉王府偷五只鸡、六只……不,他们的饭量越来越大,又多了纪成、阿不罕冰和萧宁,至少十二只兔子才能办全兔宴。”虞珩翻身在纪新雪眉宇间落下个轻吻,清澈的双眼中满是纯粹的喜爱,不掺半分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