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白却凄美的遗体旁,吕千钧正单膝跪着。
那平和的眼神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始终静默无声,只有一直注视着徒弟的遗容,似在追思着过往而已。
即便少年们已从数十丈外纷纷赶回,也没有打搅到他。
青莲、南麟、上河三把名剑都摆到了一旁去,在这时都不再重要了。
“爹。”
“…噢!”
在沉寂许久后,吕白一声叫唤、这才终于惊醒吕千钧。
只见他立时站起身来、深呼吸了一道后,很快收拾好脸上的哀愁,恢复了一副长辈应有的严肃尊容,看向了围在身边的众少年去。
这时,他的第一眼自然是注意到了已经昏迷、被少年们扛回来了的黑翳玦与庄昌喆二人去,不禁眉头微蹙。
“小何…没把他们送走。”
吕千钧指着二人说道,“看来她在最后时刻…也算有了些理智,没有继续对黑翳玿愚忠下去。”
“爹,四王爷这一走,该是不会再追来了吧?”
吕白问说道。
“不会了。”
吕千钧摇摇头道,“过了这条‘尔古河’,你们就算进入江州地界。既已不再是他地盘,他便已再无任何理由…对你们出手了。不过…呵呵,他还是可以随时来找我的。”
“吕前辈,我们接下来打算回京城。”
王伊宁走上了前来道,“这几日在流州…四王爷所行之事,丝毫不亚于其兄黑翳珲!这一切,必须要有个人来裁决。而这样的人…我们只能想到皇上黑翳泉了。”
听到这话,吕千钧眉头更是深蹙。
“是的,所以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和爹分道扬镳了。”
吕白应道,“因为别说是见皇上了,以爹你的身份,只要出现在京畿地区…恐都难逃凶险。”
“是,这我自然知道,不必你提醒。”
吕千钧深思片刻后答道,“只是…我以为,即便你们只能找他,他…也未必会帮你们。”
“我想…这应该不会吧?”
武浩在一旁应道,“不论怎么说,至少韩老家主、周师父、周兄还有张兄都是无辜的,阿梅昨日也在即将继承大位时、遭到了黑翳玿那一番羞辱与冤枉的迫害。曾经皇长子黑翳珲犯事,圣上都没有包庇、照样处罚,我相信这次…他老人家应该不会放任的。”
“我不是说黑翳玿…我是说,这两个。”
吕千钧说着,指向了面前的黑翳玦与庄昌喆去。
“这个我们也想到了。”
安雅答道,“即便他们手上没有直接的人命,可前夜的水牢之战,韩老家主与曹前辈的阵亡,他们也是帮凶。若他们不来,韩老家主绝不会出事。他们…也是要负直接责任的。”
王伊宁附和道:“是的,而且不论结果如何,流州发生这样大的事,我们也是必须要听候圣上裁决的。”
“嗯…话虽如此,可…”
吕千钧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少年们,“唉…罢了,既然你们决定要去,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你们也不是小孩子了。总之,自己多小心便是。”
“好,多谢前辈。”
“多谢吕前辈这几日以来的相助。”
少年们应罢,纷纷向吕千钧恭敬鞠躬、作揖致谢。
“…嗯。”
望着眼前的这一众、尚处青春年华的少年们,吕千钧顿觉是感慨万千。
“爹。”
只见吕白此时开口问道,“今日这一战…我们夺回来的南麟剑、上河剑与三途鼓,你打算如何处置?”
这倒也是个问题,听得吕白这样一问,众少年又都看向了吕千钧去。
“这…”
吕千钧看向身边与手上的数把八龙杰兵器去,沉默片刻后,便终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答道,“唉…这些东西原非我物,谈何‘处置’呢?”
听罢这番应答,众少年们不禁皆默然。
“爹,我是这样想的。”
吕白一边说着、一边蹲伏到地上,一次将两把剑抱了起来,“不止是您不能面圣,这些东西也不能,而既然我们接下来要去面圣了,要与爹您分道扬镳,那不妨干脆…”
“哦,明白了。”
吕千钧一点即通、随即伸出了手来,“那就交给我吧,我来替他们保管。”
在众少年的注视下,吕白将手中的南麟剑与上河剑递给了父亲吕千钧去。于是这时,在吕千钧的手中,便一共是聚集了青莲剑、南麟剑、三途鼓、上河剑四样八龙杰兵器!
“这…等等。”
这时,秦蕙突然开口,众人顿时皆看向了她去,“何前辈死了,那这南麟剑…要不要还给焦宫主呢?”接着她又转看向张南浩,“还有张大哥,你爷爷的三途鼓,你为它受了那么多苦…不打算拿回来吗?”
“拿回来做什么?”
张南浩倒是看得明白、摇摇头答道,“我保护不了它,它留在我手上…只能给我带来灾难。”
当初他自愿将三途鼓交出给韩镇钰时,便是这样想的。
这回,自然还是一样。
因为当再面对那样的敌人时…若没有吕前辈,他们可就不一定能抵挡得了了。
“小张说得对,秦小姐。”
吕千钧也解释道,“再者,焦烨既然铸出了第二把南麟剑,也就说明,对于将剑赠给小何一事,他并无怨悔。你若把剑给他送回去,在他看来,说不定还是番羞辱呢。”
“这…好吧。”
听到二人的解释,秦蕙顿时也明白的点了点头。
……
在问到接下来的去向安排时,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竟然陷入了迷茫。
对他而言,流州是他毕生的故乡与归宿,可现如今,却由于摊上了四王爷这一档子事,导致他是不可能再留在此地了。
不能与少年们同行面圣,又不能回乡继续过隐退日子。
他唯一剩下的选择,或是即是回到年轻时那样,继续流浪江湖,偶尔路见不平之时、出手惩奸除恶一番了吧…
分别前,众人还进行了一些收尾工作。
在远离驿站二三里远的位置,众人将何婉霄安葬在此,并从她身上摘下一些饰品,抛进了不远的尔古河中,让它们随着河流、漂向千里之外的渚州,焦宫主的故乡所在之地去。
而到分行李时,曹前辈生前留下的剑匣、此时便起了作用。
同持三柄剑对吕千钧来说必是不方便的,而将南麟剑与上河剑一同装入其中,继续用回自己的青莲剑后,剑匣只需背在身上,也就能轻松许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或许这也算是圆了曹前辈的遗愿了吧。
最后,将一匹马留给了吕前辈、并挥手作了最后的告别后,八位少年带着两名人质及四匹马,一同乘上了庞大的帝王鳄的背部,乘着它渡过了尔古河。
在初晨的万丈金辉中,少年们目送着吕前辈孤独的背影、骑着一匹快马,消失在了西边的沙际…
而他们,也顺利渡过尔古河,进入了江州地界、来到了浩广原上!
直到双方皆离去许久以后,黑翳玿都没有再回来,驿站内的老板、小二、伙夫等人也历经数个时辰,直到烈日当空的中午,才终于从先前被莺歌笛迷晕的幻境中醒来。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个略觉巧合的、大家貌似都起晚了些的,与往日一般平凡的某一天。
可他们并不知晓、也已再无机会知晓,这天的这个清晨,在他们的驿站前、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一场大战…
……
经此流州一役,当前只剩三员的‘周门六虎将’,如今都认了队伍当中、唯一剩下还会驭兽术的秦蕙为主,继续将这门奇功传承下去。
然而,即便他们离开时,顺手将四王爷与庄昌喆带到驿站来的两匹马也一并牵走了,有四匹马在队,却也仍难分配到十匹马上。
于是,只有帝王鳄与直走猩得到休息,尖角兕则留了下来、供他们骑乘。
吕前辈离开后,王伊宁与吕白成为了团队的首领,二者加上张南浩一共三人、驾着最是高大的尖角兕,在前边领头开路。
碰到被吓一跳的路人,就勉强解释说这是骆驼。
接着,武浩带着黑翳玦骑一匹,劳仁关带着庄昌喆骑一匹,安雅与韩梅共乘一匹,秦蕙独自骑一匹。
八位少年的十人队伍,就这样踏上了返回京城的路途。
一天后,二月初二,次日傍晚。
离开了荒无人烟的大漠,来到了春色盎然的一片碧野,少年们沉重的心情终才得以恢复一些。
见到清泉流响的长溪,鸟语花香、薄暮缥缈的大山,一副生机勃勃之景后…他们也确定、自己已经来到了熟悉的地段:
这里,便是京西浩广原的中段,剑林沙漠与游鳞谷的正中间——燕峦山。
在燕峦山麓的驿站,连日奔走的他们终于得到了休整。
也是在此处够得了足量的马匹、乃至一辆马车后,秦蕙才得以把只要出现、便必会引人注目的‘尖角兕’收了回去,免得有人见到、传播开去,在江湖上惊起什么波澜。
在驿站用过一顿晚饭、庆祝大战的结束后,少年们一致决定在此休憩一夜,明日再继续上路返京。
本来余有许多空房的小客栈,一下即被这十个人的‘大队’给占满了。
……
当日深夜,亥时许。
驿站外,照明的灯笼熄灭,院门已闭,今日已打烊。明月映照在被夜风猎猎吹响的酒招旗上,遍洒大地。
而驿站内,则充斥满了是南来北往、各路客人的鼾声,此起彼伏、响彻不绝。
反倒是这样密集而嘈杂的环境,给了少年们一种安全感。
此刻,在顶楼一间厢房,王伊宁与武浩所共住的房间内,武浩此时已然入睡,面朝向墙、蜷成一团。
而王伊宁,则靠坐在床背,静默的看着房间角落里、自己那杆似乎能发光般的黑金大槊,心中似有千言万语。
叩叩——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这道敲门声极是细微,就仿佛敲门者本身是个一百斤也不足的轻盈身子,又蹑手蹑脚,再收足了力气所敲出的般。
细微得几乎被所有的鼾声淹没过去,然而,却逃不过王伊宁的耳朵。
此时,他稍一动内力,便认出来了:
站在门后的那道气息、并非外人,而正是他那位年纪比他小的师姐、宿敌秦瑝之妹:
秦蕙。
王伊宁下了床,凭着轻功,完全毫无声息的来到了门前,沉思片刻后,将门吱哑一声打了开来——
恰在这时,耳朵正贴在门缝上、还想听一听房内动静的秦蕙,却突然因此扑倒了下来!
幸在王伊宁反应灵敏,迅速且及时的将她搀扶了起来。
“呼…吓我一跳。”
秦蕙反应过来、立即舒缓起原先急促的呼吸来,“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王伊宁则是眉头微蹙:“这么晚了…师姐有何贵干?”
“呃…我…”
秦蕙顿时显得有些迟疑,“这里…说话并不方便,咱们…到外边说去吧?”
“…好。”
听到这话,王伊宁神情更显疑虑,不过还是跟着师姐下了楼、到了驿站外边去。
……
驿站外,清溪边。
冷风吹,朗月悬。
秦蕙带着王伊宁,一直走到了近半里外、燕峦山麓部的一处小坡崖边才舍得停下来,而后就地坐下,并也示意王伊宁坐下。
王伊宁看着师姐的举措,从头到尾都是疑惑不已。
“师姐…大晚上的不休息,带我来此地,究竟有何要事?”
王伊宁一坐下,便望向秦蕙问道。
“呵…师姐、师姐。”
秦蕙听罢却是咧嘴笑起,“王伊宁,你就那么喜欢称呼我‘师姐’吗?”
王伊宁更疑惑了:“…啊?”
“没什么…”
秦蕙开始解释道,“如今,咱们的师父、师兄都没了,我们真正的师姐又已出嫁,除你我外,就只剩一个劳师弟了。可他与你一样,并不学驭兽术,同我以及荧梦师姐、从师父身上学的,是完全两门功夫。再加上,咱们之间岁数差这么多,我想,也是真的没必要一直这样叫啦…”
“师…好,那么…秦小姐。”
王伊宁深呼吸了一道后说道,“您…到底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叫那么生疏呀…”
秦蕙一听后更显失望,“你就不能…像安姐姐她们那样,叫我‘小蕙’吗?”
听到这,王伊宁直接站了起来。
只见他盘着两手,目光如炬、俯视着秦蕙,眉头紧锁,疑惑不解的应道:“这大晚上的不休息,不会是出来讨论‘称呼’的吧?这个重要吗?”
见到王伊宁如此严肃,秦蕙顿时感到有些受惊,连忙低下了头来、不敢与之对视…
此时的她正连连眨着眼,只觉心跳瞬间加剧,呼吸更愈显沉重。
“…快说吧,到底何事?”
而王伊宁也明显观察到了她的异样,却始终没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