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青后悔没早点去医院。
节后扫墓人很多,墓园里全是拎着香油纸钱的祭客。
尧母受不了刺激,每年扫墓就尧青一个人来。
起初以为没什么,脖子痒忍忍就过去了。
不想中途挠破了皮,血流了出来,他赶紧收拾了东西去医院。
医生看了看他那块红疹子,下了过敏的诊断书。
他让尧青排队做皮试,中途刘景浩电话打过来。
“在哪儿。”
对面这自来熟的,一点也不见外。
尧青捏着病历卡,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在家。”
“难怪今天怎么没见你来基地。”
听着不像询问,更像责备。
“身体不舒服,我申过请假条了。”
沉默了一会儿,尧青来到窗口,领皮试材料。
“拿上病历卡去七楼护理部。”
电话那边的男人咳嗽了两声。
“……你在医院?”
“没,看电视呢。”
里头人看了尧青一眼,想戳破他,但努努嘴,忍住了。
尧青上了护理部,所幸不用排太久。
他坐着等了会,就有护士过来。
“你这过敏,挺严重的啊。”护士小姐轻轻触了触他那块红点,“疼吗?”
“不疼,就痒。”
尧青别过头去,不忍心看镜子里的自己。
“自己知道过敏源吗?”她都不忍心看,多帅一小伙子,脖子上全是疹子。
“知道……吧。”
尧青想起那条鱼,被刘景浩握在手里,想动不能动的样子。
简直跟自己一模一样。
“我鱼肉过敏。”他转过头,问:“多久能好?”
“知道鱼肉过敏就别碰,过敏严重是会死人的。”
护士倒是心直口快,毫不避讳地张嘴就是“死”。
“头歪过去点。”她蘸了点药水,盯着他那脸看了半晌:“误食?”
“不是。”
尧青垂下眸子,在心里回,我自愿的。
“糠酸莫米松三副,搭配丙酸氟替卡松药膏一起,早晚一次抹,一周后应该可以消掉。”
护士揣着兜出门,到门后时又说:“具体用药医生会开的,我就给个建议哈。”
尧青整了整衣领,捂着大红脖子没说什么。
出了护理部尧青看到消息,刘景浩说他要来。
消息发过来时在半个小时前,刚好在做皮试,他没来得及看手机。
尧青拨了个语音过去,开门见山就报了楼层数。
刘景浩不一会儿就摸到了诊室。
“怎么回事?”他喘着气,来时匆忙,身上后还拖着个飞行包。
尧青勉强笑笑,与他走到外面椅子上,梗着脖子说:“吃坏东西了。”
刘景浩坐在他旁边,翻着他的病例。
虽然大部分字他看不懂,但仅有的过敏源一栏,他还是能看清楚的。
“你吃鱼过敏,怎么不早说?”
自责是一瞬间的事。
“我不知道啊。”尧青笑着看他,盈盈低下了头,“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
“你不知道,阿姨也不知道吗?”
刘景浩又看了一遍,确认是鱼肉过敏,自己没看错后,心中更自责了。
“但凡你们其中一个人告诉我,我也不至于会做鱼了。”
男人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追悔莫及。
尧青听他这话有点嗔怪的意思,他不还嘴,只耸了耸肩,像个玩火失控的孩子,安心接受责备。
“我妈从年前起,就不记得很多事了。”
尧青抿住嘴,这句话像憋了许久。
“有时她半夜醒来,都会叫错我的名字。”
尧青往他身边坐过去一点,他想,若是无人,就该把头靠在他肩上。
可现在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凡事便只能靠忍。
“去医院看了,也看不出啥。老年人是不是都这样?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
尧青咯咯地笑,同时剜过去一眼,是万丈柔情起,也是追魂夺命刀。
“这样?是怎样。”
刘景浩把病例递回给他,吭哧一笑。
老了我可不对你负责。
也不是没想过。
在无数个独身的夜里,刘景浩不是没想过,与某人白发苍苍的一天。
即便老了,他一定也是个帅老头,和年轻时一样爱笑。
哪怕真有忘记自己的那一天,携手共度的半世纪都不作数,他也无悔。
因为尧青的墓志铭上一定会有自己的名字。
出了医院后刘景浩送某人回家,上车后才想起,兜里还揣着两张票。
看尧青一副清清淡淡的样子,刘景浩握着方向盘,半天没吱声。
下车前他忍不住了,把票拿出来,跟男人说:“去不去?”
尧青定睛一看,竟是两张陶艺课的体验券。
“陶艺小能手。”刘景浩在车里探出半个头,阳光下看某人,面孔清亮。
“这票我弄来不容易,我不会,你教教我咯。”
尧青问:“什么时候?我得看看那天我有没有班。”
刘景浩势在必得:“我帮你看过了,下周四,你没班。”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没。”
那挑眉瞪眼的表情像在示威,带点“有种你就来”的意思。
尧青抽出其中一张,微微眯眸:“去就去。”
他看刘景浩嘚瑟惯了,约人也跟抢劫一样,就差拿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莫名好笑。
“回家按时涂药。”
男人吹着口哨,趴在车窗口,像只在乘凉的大狗。
尧青摸了摸脖子,并不留意刘景浩那磨牙嚯嚯的声音。
怪缠绵的。
那光洁如玉壁的天鹅颈,若咬上一口,一定鲜美多汁。
哪怕浮着一层小红疹,也是素雪地里掉了腊梅花,总该归属于风情。
喜欢就是我的眼里包含天地,
而你,恰好是我的芸芸众生。
接下来一周尧青没闲着。
虽然航司有规定,外伤空乘不用登机见客,但也并不代表他就能全身心在家休息。
过了年中就是洲际线的培训,人事放过风,明里暗里透露出那么点要给尧青升洲际的事。
只是程序上还得走一遍流程,要想从国内航线升洲际,培训考试下证都得来一遍。
尧青这些天都在忙着备考,闲时带带新空乘,做点入职培训的杂活儿。
看着那些年轻有为的后浪,尧青时常觉得压力倍增。
早十年空乘在国内还算是个“高大上”工种,现如今普及度大,除去科班院校,每年都有大量外来应届生通过社招进入长阳。
给他们做培训,能充分预见到中国民航的未来。
中国的飞天事业只会越来越好,探往苍穹之上的眼睛,将点亮每一片寂寥的星空。
荧幕声起。
投影墙上播放着《萨利机长》的片段。
危急险境,主角萨利临危不惧,带领全机上百乘客云霄脱险。
尧青站在墙角,看着讲台下一张张青涩面孔,隐约欣慰。
影片结束时,尧青握住遥控笔,站上讲台,向台下所有人微鞠了一躬。
“首先代表长阳欢迎各位的入职,我是你们在长阳见到的第一位朋友,我叫尧青。”
男人理了理胸标,转身在小黑板上写下“9937”四个数字。
“这是我的工号,也是每一位空职人员都有的身份标识。在长阳,这四个数字的意义比你的名字还重要,这是你们未来在航司的唯一象征。”
台下人各个正襟危坐,笔记声沙沙作响。
窗外不知何时伫着一位制服男士,右臂四道杠,工号牌上写着“4423”。
“刚刚大家看到的,就是《萨利机长》里的某个片段……”
尧青开始按部就班引入职业意识,每一次飞行里,保障乘客安全永远是第一位。
安全到位,再往上,才是舒适。
新壶旧酒,说来说去就那些东西。
“哎,你站这儿干嘛?”
刘景浩正认真看着,后头突然冒出老王的声音。
里头人讲课声停,众人纷纷向外看,刘景浩赶紧闪回到墙边。
“恰巧路过,观摩学习一下。”
男人吐了吐舌。
老王甩来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
“你呢,今天不飞?”
刘景浩扬了扬手里的飞行报告,顾影自怜道:“我连飞三天了。”
老王陪他一起走下基地大楼,边走边说:“我飞啊,正为这事儿愁呢。”
“愁什么?”
刘景浩回头望了眼大楼,低头看了看表,想着某人还有几分钟能结束。
“我老婆不是跟我闹离婚着吗?今天正好家长会,孩子妈不管,我也要飞,他出门闹脾气呢,臭小子欠抽。”
刘景浩心不在焉地搭着嘴,“他爷奶呢。”
“我爸妈不在荆川。”老王搂了搂刘景浩的肩,突发奇想:“不然……”
“你别看着我。”
刘景浩大感不妙。
“咱们是不是好同事?”
“别,我最怕小孩子。”
“不小了,十七岁了。”老王一说起这个就来劲,拿着手机给他看照片,“你看,长得多帅,随他爸。”
刘景浩看他这样子,想着也是没办法了所以来求他。
好一番软磨硬泡后,还是把头点下了。
“不过家长会完事儿我就不管了啊。”
刘景浩又看了眼表,奇怪了,怎么还没结束。
寻常入职培训一个半个小时足矣,今天怎么要这么久。
“谢了,下回请你喝酒。”
老王点开微信,把学校地址发给了他。
“下午两点半开始,最好提前一点到,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打。”
刘景浩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寻思着,王甫林这爹做的,难怪孩子跟他不亲。
哪怕刘景浩没养过孩子,但家里也有威士忌。
威士忌犯错他都舍不得多碰。
养孩子跟养狗一样,本质上都是考验一段亲密关系的维护。
和某人也是这样。得适当冷热交替,让他对自己爱不释手。
刘景浩坐在楼下又等了一会儿,想等尧青完事儿,一起去吃食堂。
吃完刚好帮老王开家长会,然后回家遛狗,完美的一天。
他不厌其烦地低头看着时间。
十二点,十二点十分,十二点二十。
直到快十二点半,大楼才涌下第一批人。
尧青抱着文件袋,跟几个一起培训的老空乘说说笑笑。
他今天只穿着一件白衬衫,简单又清爽。
“小尧,那没事儿我们先去了。”
到楼梯口,众人依依分别。
刘景浩瞅准时机,箭步迎上。
“好点没?”他问,站在比尧青低两级的台阶上,“好巧,又遇上了。”
尧青皱了皱眉,转过身,“什么?”
“喏,”
男人指了指自己脖子。
“应该好了吧……”
尧青摸了一摸,涂了一星期的药,疹子平下去不少。
“一起吃饭?”
刘景浩走上跟他同一级的台阶,眼睛看向别处,佯装随意的样子。
“嗯。”
尧青果然没拒绝。
“等很久了?”
他看男人脸上有汗,不像是在空调房里待着的样子。
“天太热了。”
刘景浩擦了擦额头,憨憨一笑。
不过,幸好等到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