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浩是被抽泣声给弄醒的。
按照大脑给出的第一判断,抽泣声来自客厅,而身边床位是空的,屋里除了自己,就只有尧青。
是尧青在哭!
男人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随便踩了双棉拖,冲进客厅里。
只见某人横在沙发上,抖成了一盘沙,仿佛即刻就要融化成粉末,被风吹走了似的,单薄得不成体统。
“你怎么了?”男人蹲身抚了抚手臂,冰冰凉一片,超乎反常的低温。
他又抚了抚尧青的额头,滚烫一片,像是着了火。
“三十八度六……怎么会这么高?”男人放下温度枪,推了把迷迷糊糊的某人,“尧青?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唔……”男人拧着大红脖子,将脸贴在他大腿上,气息微弱。
“我送你去医院。”刘景浩扯过一件衣服,拢在他身上。
屋外头大雪纷纷。
“不用……”尧青推开身上那件外衣,瘫回到了沙发上,受伤的那只手抖得更激烈了。
“你这样不行,你发烧了,手还破了,听话。”男人催促着他赶紧起身。
“我喝了药……”尧青看了眼茶几上的退烧药,紧了紧身上的汗衫,“刘景浩,帮我一个忙……”
“什么……”男人心急如焚。
“帮我去买一份奶油蛋糕……随便什么……小份的就行……”男人略带哭腔地说:“求求你.....刘景浩,帮我买一份奶油蛋糕……我想吃奶油蛋糕……”
“好,我去买。”男人瞅了眼屋外,扯了两步,又回身道:“可附近哪里买得到?我得想想......”
尧青泣声更旺。
冷汗大颗大颗顺着面颊往下淌,男人的脸由红蜕成了白。
很快,他连吸气都变得有些难,整个身子冷得像一具尸体。
刘景浩彻底慌了,反复确认道:“你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你别吓我!”
“抱抱我吧……”尧青一脸神志不清,唇齿含糊,“刘景浩……抱抱我……”
男人一把将他抱住。
“好点了吗?”刘景浩更用力了些,将头埋在他颈窝,半带歉疚又半带责备地说:“你怎么不叫我啊?你难受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嫌我烦……”尧青哽咽着泪,垂手拉了拉某人的衣角,语气低到尘埃里,“刘景浩,我怕你说我是麻烦精……”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啊……”
男人将脸贴在他脸上,多想供给他更多的温度。
窗外雪落不停。
“所以我的确是个麻烦精对不对?”怀中人极力蠕着唇,苍白的指尖幽幽附上男人的脸,这是他们近两个月以来,最心无芥蒂地一次触碰。
“我多想做个自由自在的快乐人。”尧青咬住嘴,换另一边脸贴上,气息逐渐恢复:“可是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们来我家砸门......要我跟我妈还钱……”
刘景浩拥得更紧。
“那时我妈告诉我,收好你会发光的火车侠,不然外面的人看到,知道屋里有人在家,就会拿棍子砸开我家的门……她把我的火车侠藏在睡裙里,我跟我妈躲在衣柜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一点声音也不好发出来……”
“别说了……”男人泪如雨下。
“从那往后的十多年起,我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像生活在一个衣柜里。总有人捂住我的嘴,告诉我,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发出声音,衣柜外有人,他们拿刀,还有纹身,满口的脏话,他们.....他们到处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就想要钱……”
“我真的害怕极了……”尧青痛哭成一片,整个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起来,仿佛一场剧烈地变。
“刘景浩,是你替我打开衣柜的门,是你要我从衣柜里走出来,是你说要对我好的……你骗我……你还我的火车侠……还我的铁胆火车侠……”
热泪涌动而下,如一场大雨,淋湿半身汗衫。
两人如两棵盘根的古树,交错悱恻,彼此间甘霖潺潺,呼吸声相缠。
“我觉得我应该懂事一点,我不想做麻烦精,不想让你觉得,我很矫情,我事情很多……”
“没有……我没有这么觉得……从来没有。”刘景浩捧着他的脸,陪他一起,失声痛哭,“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明明很辛苦却总要装得很轻松,明明很在意却要装作不在意,明明很想要却总要说我不缺。尧青,你能不能不要活得这么累……”
“我想吃奶油蛋糕……”尧青拉了拉他的袖子,泪花泛泛,“刘景浩,我要吃奶油蛋糕……”
“吃奶油蛋糕……好……吃多少奶油蛋糕都行……”
“你会觉得我很麻烦吗?”尧青将头偏过,任泪滑落,目光里是释空一切的淡漠。
男人说:“不麻烦。”
“那就多抱一会儿吧。”尧青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再多抱一会儿……或许,我就没那么想吃奶油蛋糕了……”
......
刘景浩再醒来时,尧青不知所去。
男人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相拥大哭时,刘景浩守在他身边,从中午到傍晚。
所幸某人喂了两副退烧药,体温锐减,他睡去前,已能笑着跟自己说两句话。
都说多事之秋最苦恼,刘景浩却想,这真是一个“多事之冬”。
刘景浩不想做饭,取了冰箱半份速冻饺子,下了单人份。
尧青的联系方式早删光了,他也没有,人走时连个纸条也没留,估计是回酒店去了。
就着山西老陈醋,男人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一勺一勺给自己喂着饺子。
边吃边回味着昨晚某人泪眼婆娑的样子。
看惯了逞强好胜的某人,突然脆弱一下,男人心口某块地方总是堵堵的。
吃完饺子洗了盘,刘景浩给刘景婷打了电话。
值得欣慰的是,女孩告诉自己,王淑芬的意识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
上午还只是咿咿呜呜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下午就可以半坐着起身,和家人说说笑笑了。
女孩还不忘体恤亲哥,累的话,可以晚点去医院交班。
男人心中欣慰,又嘱咐了刘景婷好些有的没的,便想着冲个澡再出门。
周日的住院大楼,病号与家属熙攘难分。
男人提着两大袋盒饭,一路直上心血管科,却在门前,微微一惊。
只见一扇小窗后,本该是刘景婷服侍在侧的场景,却换成了某人屈身在侧。
他托着一碗鸡蛋羹,双眼跟水蜜桃一样,还透着昨夜伤心后的胭红。却不难看出他也精心装扮了一番,略显白的粉底掩盖去他原本憔悴的面色,眼周扫了高光,添了神采。
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只手上还缠着绷带。
“阿姨,小心烫......”尧青舀起一勺,吹了吹,小心喂到女人嘴边。
“耗子......”女人依依朝门口伸出一只手。
尧青向后一望,刘景浩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一脸欲言又止。
尧青望了他一眼,男人也望了他一眼。
两人极短暂了注视了彼此一秒半瞬,很快,又都把头转了回去。
好似万语千言。
“妈......”男人痴痴然放下盒饭,拥到床边,“好点没?”
“好多了,傻小子。”女人挤出一个堪堪的笑,抚了抚他的头,“都说了我没事,身体好得很,你们瞎操心什么?”
“都住院了,哪里身体好了?”男人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将头贴在被子上,“你要真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瞎说什么?”女人敲了敲刘景浩的头,体弱声虚道:“过了年就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说话还跟个小孩子一样,你单打独斗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才能找个伴,让我这个当妈的省点心。”
“我不要,我就要我妈。”男人努了努身,瞟了某人一眼,撒欢儿道:“以后讨老婆,就要讨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像你的我不要。”
“一天到晚的净说胡话。”王淑芬半气半笑地拍了男人一把。
又听刘景浩问:“我爸我妹他们呢?”
“你爸一进病房就说胸口闷,膝盖痛,大腿痛,比我还不经扛。”女人没好气地沉下嘴角,“你妹陪你爸去隔壁楼看门诊去了。”
尧青轻轻放下碗,静守在旁边,假装自己是个隐形人。
王淑芬说:“你要好好谢谢小尧。”
刘景浩偏头看了他一眼,“我当然是感激的。”
“小尧啊......辛苦你大中午就跑过来,还喂我吃饭,当真是把我这个不成器的亲儿子给比下去了。”
尧青温柔笑道:“阿姨哪里的话?我母亲重病时,您儿子也没少出力,身为朋友,应该的。”
身为朋友。
男人的脸微微一恍。
尧青略不安地看了某人一眼,又说:“人到了年纪,三病两痛的很正常。刚医生不是说了吗,您身体好得很,没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出院了。”
刘景浩眼含感激地扫了眼男人,点头附和道:“是啊,妈,您身子好得很呢,愁啥?”
“我倒不愁自己,我是愁你。”王淑芬白了男人一眼,亦如从前那般,扯着铜锣嗓道:“要我说多少遍,你姜姨外孙女外孙都快幼儿园毕业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男人忙捂住耳朵,嬉皮笑脸地躲到尧青身后去,“您还是省点力气留着说刘景婷吧,男人越老越吃香,她比我更着急。”
“你就嘴贫,我迟早被你们兄妹俩气死。”
王淑芬虚闭上眼,将头撇过去。
默了半晌,她道:“你去外面候着,我有些话想对小尧说。”
“啥话我不能听?”
“嘿我现在是治不了你了是吧?”女人拎起床边的拖鞋就要打。
男人忙求饶:“行行行,王女士,咱有话好好说,您还输着液,千万别动怒。”
王淑芬方扔下鞋子,扭头冲尧青挤出一脸慈笑:“小尧啊,坐阿姨身边来。”
尧青乖乖坐了过去。
“你,刘景浩,滚出去。”女人一秒变脸,愤愤然目送男人将门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