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芬醒来是夜里的事。
彼时刘景婷陪刘父一同回四合院住了,按照约定,这些天都是他们兄妹二人轮流值夜。
请护工怕不放心,自己守又吃不消。这不吃了晚饭后,男人便搭着尧青的肩,沉沉睡去了。
尧青陪刘景浩坐在病床边,一动也不敢动。
漫长冷漠后再看某人,觉得男人既憔悴又特别,有种奇特的新鲜感作祟。
尧青见四周无人,值夜的护士查过一次体温就再也没踏进房门。
偌大的独卧病房里,只剩自己一个还清醒着。
他趁无人注意时,极小心地抚了抚某人的脸,而后又像是破了戒的小和尚般,开始在心里不停地忏悔。
他这样……怕是许久都没睡得这样安稳了吧?
男人垂眼瞧向某人,可可爱爱的大脑袋,可可爱爱地挂在肩上。有口水从他嘴角流下,他沉睡而不自知。尧青拿纸替他轻擦着口水,恍惚一瞬,他好像回到了从前……
那个无需靠演戏才能证明亲密的从前,那个……彼此都不需要费力就可以很相爱的从前。
“唔……”
王淑芬在床上痛苦地翻了翻身,尧青止住手间动作,见女人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水……”女人抿了抿干瘪的唇,呼吸机上布满新鲜水汽。
尧青忙抽手为她倒上一杯水。
他将某人的头搁在一边的软垫子上,挺身而起间不忘托起女人的腰,使她能够稍稍坐起来方便喝水。
这些都是他素日里在照顾尧桂玉时排练出来的本事,在服侍人这件事上,他比刘景浩要细心周到得多。
女人在尧青的帮助下,将整杯水悉数灌下。
尧青又扶她躺平,替她摇下病床椅,见温水壶里没水了,还去隔壁打了满满一大壶。
这些本不在他与刘景浩约定的“服务范围”内,全是尧青自愿。
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去做,去做总是没错。
女人略带感激地看了看他,冲他点头微笑。
虽她现在还不能和正常人一样交谈自如,但尧青已从她的笑容里读出许多东西。
果然……他不是在做无用功。如果这也算作是“演员协定”里的某一条,他多希望可以继续保持下去。
刘景浩很快醒了过来,见着女人会笑,还会简单地吐一两个字,兴致顿时活络不少。
尧青站在旁边,看着男人脸上绽开的笑颜,不自觉地勾住了某人的手。
男人看了眼他,握住了那只自投罗网的小拇指,既要做戏,自然要先能骗得住自己。
前半夜尧青守,后半夜归刘景浩。
尧青夜里怕冷,就睡在公共过道旁的休息椅上蹭中央空调。
四五点钟时被某人推醒,被扔了两袋芝麻包子,热乎乎的,还有包热豆浆。
男人一边拍着裤腿上的雪粒子,一边摘下厚重的摩托车头盔,边喘边道:“赶紧吃,吃完跟我回家,我妹等会来替我们。”
尧青咬了两口包子才想起些事,瓮声问,“你吃了吗?”
“吃过了。”男人咽了口口水,将伸到嘴的包子塞回到他怀里,“让你吃就吃,屁话真多。”
尧青边咀边抿着豆浆,过了会又说:“可是我衣服还在酒店……”
“穿我的。”男人抠着鞋底板上的某个泥点子,怎么抠都抠不掉,简直是糟糕透了。
“刘景浩,”尧青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干嘛对我这么好?”
“我傻逼。”男人头也不抬。
“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尧青坐直身子,即便就这样随便躺了一夜,醒来时依旧要容光焕发。
“两个包子一杯豆浆就想让我原谅你?痴心妄想。”
“你瞎嘀咕个啥?”男人瞪了他一眼,“赶紧吃,吃完了回去,别碍着我补觉。”
回刘景浩家时尧青冻得直哆嗦。
他从前从不知道,刘景浩居然还会开摩托。
而且还是大冬天地开摩托。
而且还是大冬天以生死时速的模式连开十几公里的摩托。
纵使他有刘景婷的头盔护住脑袋,但挡不住一身薄肉甩在风里,就这样甩了一路。
下车时两条腿抖得跟残废一样,好几次摔在男人身上,路都没法走。
男人愤愤然看着眼前毫不中用的尧青,迫于无奈,只得弯下腰,作势要背他。
不料某人一把将自己推开,坚持要自己扶着墙走,结果没走两步扑通一跤,手背划拉出好几道血口子。
刘景浩见状愠道:“活该。”
尧青捂住伤口,狼狈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走到前面去。
后头人问:“疼不疼啊?”
尧青咬牙不回,头使劲地摇。
“疼就是疼,不疼就不是不疼,摇头是什么意思?”
“不疼。”尧青瞥回半张被冻红的双眼,任血掉在足尖上,他另一只手努力在包里翻找着纸巾。
“我真是倒霉,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回来,一堆的麻烦。”男人从裤袋里拿出一包纸巾,粗暴地拽过某人的手,眉目刚冷。
“别动。”刘景浩瞪了眼反复挣扎的某人,语气凶狠,“等会血越流越多别说我没管你,麻烦精。”
尧青不吱声了。
周身风雪无尽,却不隆重,反而衬得窄巷中别有一番风情。
男人拽着那只手,一边哈着气,一边用纸擦拭着伤口边的血,神态之专注,仿佛在修复一件故宫珍宝。
尧青清冷道:“是我自己摔的,跟你没关系。”
“别动。”男人又瞪了眼他,口吻严肃,“受了伤就本分一点,别装得跟太子登基一样。”
“谁太子登基?”尧青长眉一挑,往回抽了抽手,辩驳道,“我都说了不要你管,你装什么无微不至?”
“那你自己擦!”男人恹恹甩开那只手,将纸巾捏成球扔到他脸上,“真以为谁愿意碰你?”
尧青抱着手说:“自己擦就自己擦,擦完我就回去,你以为我很想理你?”
话刚说完,掌心处一阵剧痛,尧青不由得“啊”了一声,额头霎时逼出一大头冷汗。
刘景浩幸灾乐祸地瞅着他说:“求我啊。”
尧青强忍住痛,吭吭哧哧往外走。
“你真要回去啊?”男人喊。
尧青一刻也不想留。
“工资不要了?”男人举着手机,“一天一百五,演员钱我还没付你呢。”
“不要了,留给你买棺材吧。”尧青愤愤然回头瞪了他一眼。
下一刻,男人似一阵风般地跑到他跟前,二话不说,扛起人就往里头跑。
“你干嘛?刘景浩,我警告你,立刻马上放我下来!”
男人举着那只流血的手,不好动弹,只能用另一只手拍打着某人的脊背。
“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这样……这样我可以打110!你听到没有?!啊?”
尧青扭身反抗着,却又不敢叫得太大声。
家家户户的门窗因大雪天而紧闭着,如果叫出来些好嚼舌根的婆婆妈妈,事情只会越传越复杂。
尧青只好由他将自己硬扛进了屋子里。
进门时男人将尧青往沙发上一摔,起手就将上身扒了个精光,去扒拉暖气片。
尧青腾空着手,一脸懊恼地从沙发上坐正,还没说话,便被劈头盖脸扔了一身的衣服。
“自己看着穿,洗完去我那屋,我去我爸妈屋,睡醒了我送你回去,我再回医院接我妹的班。”
男人快速吩咐着,将头抻在吹风机下,吹着头发上的雪水。
就着吹风机的轰鸣声,尧青拣了几件看起来最简单的,慢吞吞地摸进了浴室。
“哎你先等会。”男人关掉吹风机,去隔壁屋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卷医用绷带。
“家里有急救箱,等你洗好了,自己上药,绷带放这里。”
“谢谢。”尧青举着那只受伤的手,不失风度地道了声谢。
他永远这样,无论何时都保持着精致与体面,神鬼不近。
刘景浩鄙夷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谢谢,怎么就听起来那么别扭呢?”
尧青忙回嘴:“那我不说话行了吧?总之我说什么你都要挑刺。”
“我就挑刺怎么了?”男人一脸不屑:“我一天一百五付你钱,还不许批评两句了?你这个服务态度,我必须得扣你钱。”
“随便你。”尧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倚在玻璃门前,风姿绰约,“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一百五十块钱吗?给你三百,求你今晚闭嘴,别再跟我讲话。”
……
尧青洗完是三十分钟后的事。
他本可以洗得再久一些,无奈被鼾声吓到,推开门一看,竟是躺在自己屋的刘景浩。
这狗男人,说得好听,什么让自己睡他的屋,他去睡他爸妈的屋,结果还不是四仰八叉地躺到了自个儿床上,连裤子也不脱。
那两只袜子,也是一只脚脱了一半,一只脚原封不动。
一浪似一浪的鼾声如六月闷雷,隔着门板比野猪叫还难听。
尧青捂着耳朵,半带厌嫌地推了推某人。
不知是男人太累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竟毫无反应。
尧青不得不拿了枕头毛毯去了客厅。
好在房里暖气供得足,就算睡沙发也不怎么冷。
他揣着扎好绷带的那只手,细细闻着某人衣服上的皂香。
此时他身上是一件宽松的男士汗衫,用来做睡衣最舒服不过。
尧青望着副卧里蒙头大睡的某人,又眺了眼窗外祥瑞般的雪,手间后知后觉的痛开始蔓延。
刚才摔跤时不痛,流血时不痛,上药时也不痛,反而在这样岁月静好的气氛下发作了起来。
尧青咬牙忍着,尽量使自己不出声。
过了片刻,他忍不住了,憋红了眼蜷在沙发里,整个人像一只被煮红了的虾,单纯被痛的。
男人想,他不可以叫,绝对不可以叫。一叫就会惊醒某人,一惊醒某人,他一定会说自己麻烦、事多、就属他做作。
他好像回到小时候,路过蛋糕店,望着展示柜里琳琅满目的奶油蛋糕,他放下小手,忍住唾液分泌的冲动,对女人说,“妈妈尧尧不爱吃蛋糕。”
女人说,“尧尧真懂事。”
说完拉着他走出了店门。
他觉得成人规则第一条就是要懂事。
可是他又多想卖一回惨,像从前那样,把手举到他面前,哄自己吃糖。
或者,□□也行。
总归是甜的嘛。
毒死了,也好过心冷胜过天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