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青回酒店时,王龙还没醒过来。
男人将备用的房卡安放在床头,枯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回自己那儿去。
前脚刚迈出去,床前“啪嗒”一声,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尧青皱了皱眉,走上前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卡片。
脱了漆的卡面上,依稀能看见荆川航大的校徽,经年不变的双翅图腾印在一角,这是航大的图书借阅卡。
按理说,这种东西在毕业时就该一应交还给学校了。
王龙明明毕了业,还随身带着,不知是为了什么。
尧青将卡放回床头,守了一会儿,直到刘景浩发来微信说晚安,方才离开了房间。
回房就是一通大睡。
梦里男人躺在水床上,四周飘满白色气球。
刘景浩光着身子从跳板上扎下,像条勇猛的龙。
四下水花飞溅,迷雾氤氲,想睁眼都有些难。
男人游到身前,破水而出,深栗色的湿法齐向后顺,露出他规整饱满的额头。
尧青跪坐岸前,微一俯身,伸出舌尖。
男人自觉迎上去,仰头吻住,唇齿之间燃起地火天雷。
“叮咚——”
男人被电铃声吵醒,刺眼的阳光透过纱窗,照亮眼底浅淡雀斑。
尧青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摁通客房电话。
一段轻微电流声后,服务生道:“先生,前台有您的快递,请您下楼签收一下。”
“快递?”男人乍地清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是不是搞错了?我没买东西。”
“收件人姓尧。”服务生再次提醒,“必须要本人签收,所以还是麻烦尧先生亲自来取一下吧。”
尧青素面朝天地下了大厅,远远望见一抹蓝——
一位穿着饿了么制服的小哥捧着一束巨型花束杵在前台,引来四周住客频频侧目。
“您就是尧先生吧?”饿了么小哥主动上前,“这是您朋友送你的花。”
尧青二话没说,揽手收下。
还用想吗?这样烈火燎原的阵仗,可不就是他刘景浩一贯以来的作风?
前台小姐一脸艳羡,嗟叹声如云。
男人原用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拿来摁电梯。
不想花束太大,一只手兜不住。
幸而旁边保安眼疾手快,替他摁了,他才不至于砸了花束,进电梯时,才敢徐徐勾出些知足的笑。
“谢了。”
尧青回房就发了两个字。
虽喜悦,却也不能太热情,不然会让对方以为自己太容易就得到了。
那头几乎秒回,“野兽派的新系列,可还行?”
“一般般吧。”尧青边笑边打字,另一只手细扫过那一朵朵灼艳的玫瑰,爱不释手。
“忘了说,我花粉过敏。”
“那下次不送花,送别的。”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男人一脸谄媚的样子。
尧青会心一笑。
他飞快地回:“你送的话,我就勉强收下吧。”
“中秋回荆川吗?”男人明知故问。
尧青收住笑,想起独守在家的母亲,刚有些欢快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回不去。”
一边回,他一边点开电子银行,往女人账户里划了三千块钱。
尧青妈妈为人老派,不大会用微信,就现在的电子银行,还是他一再要求下她才勉强会用的。
她向来认定把钱放在微信里不大安全,只有实打实存进银行里,才最可靠。
打完钱,男人没再回。
尧青瞅了眼时间,想起下午还有场复试,便赶紧收拾了衣服,准备去基地了。
今天北京的天气还挺好,晴光潋滟的,和某人心情一样。
男人双腿交叠地倚在车窗上,看出租掠过□□,广场前一群孩子抱着气球在奔跑。
他们的身后都有各自的爸爸护着,以至于跑得再疯,笑声也够肆无忌惮的。
尧青盯了会儿,看见玻璃上那张满是艳羡的脸,眉色渐沉。
如果他没走的话……
自己会不会比现在好过一点点?
抵达基地时已审试完了第一批空乘,尧青拎着装着三明治的纸袋,蹑手蹑脚越过走廊。
来自全国各地的空乘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廊内欢声载道。
越是如此,尧青越显得有些不大自在。
非工作时,他略有社恐,这事儿只有他自己清楚。
“师哥。”
正忙着嚼三明治,王龙搭拉着脱到一半的制服从角落里冒了出来。
男孩离自己尚有三四级台阶,他却没按规矩走,而是双脚一跃,跳到了男人面前。
“师哥,”男孩大眼闪闪,递来一份盒饭,“你没吃饭吗?”
“谢谢......”尧青礼貌推诿,晃了晃手里的三明治:“我有吃的。”
“是我说谢谢才对。”王龙见他不要,拿起筷子,挑了盖儿,自己吃了起来。
“谢谢师哥昨天送我回酒店,”男孩大快朵颐着,许是饿坏了,已顾不得什么形象。
尧青打开纸袋,伸到他面前,“我这里还有,你都拿走吧。”
“那我就不客气啦!”男孩嘿嘿一笑,接过纸袋,笑成了一朵花。
“昨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尧青嚼着三明治的生菜叶,若有所思,“我朋友也帮忙搭了把手来着。”
“是坐咱们隔壁桌的那个人吗?”
说曹操曹操到,王龙才说完,走廊那头一阵骚动。
尧青微抬了抬眸,见刘景浩领着一群考核官走过。
男人手上抱着文件袋,照例戴着他那副黑墨镜,提腔捏调的,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他。
早在之前高露洁说过,刘景浩行事高调,天生一张招摇脸,航司里传了不少他的闲话,有好有坏。
只是看这样子,刘景浩本人毫不在乎。每天该咋过咋过,飞机上还算个正常人,下了飞机,就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子。
男人收回目光,看审考官捏着报表走出来。
“下一位,尧青。”
有人在叫自己名字。
男人握了握拳,嘴角微沉,该他上场了。
男人走进门,顺手将门合上。
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内,一行年轻男人并排站在墙前。
尧青随意一眺,各个容貌英俊,身姿挺拔,有好几个,外形硬件比自己优越不少。
来这之前,容貌一直是尧青引以为傲的点。纵然他本性谦卑,但自小到大,也被身边不少人点评过好看。
在空乘这样一个极注重形象的行业里,一张好看的皮囊能为他加分不少。
只是那是从前,现在的话.......
尧青冷冷一叹,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小鱼汇入川海,果真还是不值一提的。
第一环节是履历阐述,大概是向考核官们讲一讲自己进入长阳之后的职业经历、个人感悟之类的东西,无关轻重。
尧青事先排演了千百遍,开嗓时轻车熟路。
发挥虽不说有多惊艳,但也算平稳。
最终他和另一个飞了六七年的老空乘一起,并列同批次第一。
男人留了心,第一轮,评审席上没有刘景浩。
中场休息时,男人火速换上了内增高。
王龙守在男厕隔间外,愣是看里头人出来时,高出了自己一大截。
尧青拈了拈刘海,不甚在意道:“努力无罪。”
他双手抱胸走在前面,王龙在后头,一个劲地笑。
第二轮的对手质量更精进了一个度。
尧青被安排在后面几位,看着前头人一位赛一位地优秀。
那履历,要多金光闪闪有多金光闪闪,那职称,要多如雷贯耳有多如雷贯耳。
望着主考官一声赛一声的高分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时,男人如坐针毡。
还没上场,冷汗便冒了一头。
擦都擦不完。
“下一位,9937。”
尧青放下矿泉水,走到房间中间。
清一色的评审席上,一字排开五位评审。
刘景浩坐在最左边的位置,埋头理着资料,全然看不出一丝区别对待的样子。
“各位......各位考官好......”男人才刚开口,便泄了一大股底气,连头都难抬起。
他清了清嗓,复又镇定道:“各位考官好,我叫尧青,目前任职于华东区C4干线分组乘务组二组。”
男人晃晃抬头,往下拉了拉墨镜,露出一半精利眸子。
尧青更紧张了。
夕阳欲眠,掩于交错的树荫背后,洒下无穷灿光。
王龙背着双肩包,坐在等候室外,身边不时走过几位还未离去的空乘。
“王龙,还不走啊?”同事好心发问。
男孩招了招手,一脸微笑,“你们先走嘛,我等个朋友。”
“那好吧。”
其余人挥手走远,若干分钟后,基地走廊中只剩下他一人。
“吱呀”一声,终审室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一地的尘卷进夕阳里,走出一行西装革履的评审官。
王龙抓紧背包带,飞跑上前,却迟迟未见到他想见到的那个人。
他走到门前,正要探去,里头传来一阵熟悉的交谈声。
“丢脸了。”
是尧青,他的声音向来无悲喜,隔着墙听犹觉温软,仿佛水母触手。
“下次再接再厉。”
王龙认得出,那是昨天在聚贤庄偶遇的那位同事的声音。
他没忍住,往里看了一眼,见男人把手搭在尧青肩上,不知为何,男孩心下一寒。
“我准备了这么久,说砸了就砸了。”
尧青抬起脸,柔软的金光里,目光如湖光葳蕤,银波粼粼。
何等地我见犹怜。
男孩咬住唇,尽量不使自己出声,他另一只手揣在兜里,捏着卡片的手不停在抖。
北京秋意萧瑟,北二环外主干道侧,梧桐叶漫天。
王龙还是没能等到尧青与他一道回酒店,他明白的,他如今已有陪他走一段路的人。
他在路口止住步,四下无人时,掏出了那张借阅卡。
别有意味的目光攀上卡面,卡片被翻转过去,淡若无痕的一角,喷绘着一行小字。
荆川航大08系空勤菁英班,持卡人:QINGY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