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青挂完电话,才发觉手机快没电了。
王龙撒开人堆,端着两杯鸡尾酒走上前来,分给他一杯。
两人并不着急往人堆里去,九月底的荆川滨海岸,游人稀少,错落的篝火间,合唱声忽近忽远。
男孩问:“他打的?”
尧青点了点头,语气倾颓,“不可理喻。”
“师哥就不生气吗?”王龙横眼看了看他,抬杯喝酒,眸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异样,“他对阿姨说那样的话......”
“气什么?”男人抿了口酒,皱了皱眉,又把酒吐回到了杯子里。
“怎么了?”
“不好喝。”尧青将酒液浇灌在在脚边,空杯扔在了桌上。
王龙看了看自己的这一杯,仰头喝了一口,“不会吧?”
明明喝的同一瓶,为什么自己觉着没问题?
“没必要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生气。”尧青打住往外走的步伐,冷眉冷眼的样子,看得人十分赏心悦目,“他不是很希望我妈安乐死吗?那我更要好好照顾她,千万别遂了这种人的愿。”
轰趴到一半尧青就走人了。
没意思,他坐在男男女女间,看他们玩着你画我猜的游戏。在场的人除王龙外他大都不熟。
本来也不是很想来,是王龙硬拉着自己,还叫了一群狐朋狗友一起,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海边喝酒唱歌。
尧青并不喜欢这样人多势众的聚会,三人以上的聚会,都让他感到焦虑。
中途又接了某人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顿吵,更没有喝酒游戏的心情。
王龙说要送他,也被尧青拒了。
他让司机不妨多绕些弯路,家也不是那么想回。
出租开到南山,尧青叫了停。山下是片半开放式的湿地公园,台风夜后游客锐减。
尧青一个人走在湿地的羊肠小道上,回想这些天分裂似的生活——刘景浩一派的激情浪漫,和尧桂玉一派的琐碎现实,如同两只无形的壮臂,交错纠缠着,扼住他的喉,令他喘不过气。
他在长椅上坐了会儿,不知不觉,浑然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凌晨。是一位清洁工叫醒他的——公园规定两点半后不再留人。
尧青一边说抱歉,一边往出口走。旁边走出一对父子,父亲背着登山包,里头塞得满当当的,他身上的汗衫,褪色褪得有些发黄。
他身边的儿子,盯着一窝许久没有修理过的糟发。睡眼惺忪地跟在男人身后。身上衣服也污黑一片,像是好几天都没换洗过。
“爸爸,”男孩揉着眼睛问,“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
男人带他坐到自己刚刚坐过的长椅上,从登山包里拿出一盒威化饼干和两瓶矿泉水,将饼干和水递给他。
“妈妈不要我们了。”男人神色惘惘。
男孩咬着饼干,喝一口水,这样饱腹感来得更快,可以节省更多饼干。
男人看着他吃,自己只喝水,威化饼干一盒只有十二块,这是父子二人三天的晚饭。
“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男孩又问,将啃到一半的饼干递到男人嘴边,“爸爸吃。”
男人努努嘴,将饼干推开,将头缩进夜色里,“妈妈嫌我穷,嫌我要不到工程款,所以不要咱们了。”
“爸爸为什么穷?”
“因为爸爸没本事。”
“爸爸为什么没本事?”男孩穷追不舍。
“因为爸爸穷。”
男人勉强一笑,又把话兜了回来。
尧青晃了晃身,门卫在催,稀稀拉拉的游客都在往外走。
但耳朵仍向着那对父子。
男人问:“后悔有我这个爸爸吗?”
男孩举着饼干,大眼澄亮,“不后悔。”
不后悔。
尧青叹了口气,朝南山望了一眼。南山墓园就在半山腰上,某人的墓就在那里。
说起来,自上回吃鱼过敏时扫过一回墓,尧青许久没去看过他了。
他大概不知道,短短两三个月,他和尧桂玉这个苦苦支撑的小家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怎么样?就算他活着,明白了他们母子的艰辛,他也不会做出任何反应。
还是和当年一样,一字不留地远走高飞,留下厚厚一沓借条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债主队伍。
每一张借条上都摁着男人的指印,钱是他借的,名字签的却是尧桂玉和自己。
那时尧青还只是孩子,不懂世故冷暖,那时他还十二三。
他尚且不大明白,头一天晚上吻着自己额头,告诉自己“儿子,爸爸很爱你”的男人,第二天就让自己背上了四十多万的债。
讨债队伍从六楼排到一楼,那段时间,尧桂玉出门买菜都要戴头罩。
小尧青每天等在窗边,掰着指头告诉同学,“他会回来的。”
同学叉腰大笑,“傻逼,你爸老早坐大金轮,去香港讨新老婆了。我爸在深水埗有工友,说你爸在那边娶了个安徽女人,生了个女儿,皮肤像雪一样。”
他跑回去问尧桂玉,跪在她膝前,大哭。
“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尧青睁大眼睛问,彼时正逢高考前,他的梦想是央美,书页里别着齐白石的肖像。
女人告诉他,男人不会回来了,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傻?
尧青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夜晚,他将房间里一并的画板颜料、笔刷图册掷进了炭盆里。
迎风的火舌将绚丽揉碎,滋出青烟。
尧青迎风淌泪,看那张《快乐一家人》被一点点烧毁。
那是他六岁引以为傲的杰作,他趴在男人肩头,告诉男人,他要做全中国最最最棒的天才小画家。
男人笑着应声,轻揉着他的头。他唤男孩“阿青”,将他举高高。
他对他说,“我家阿青就是最棒的!永远,永远,永远是最棒的!”
那么,又回到那个问题。
如果他也和那个父亲一样,问自己一句,“后悔有我这个爸爸吗?”
尧青想,他一定会万般唾弃,认认真真地告诉他,滚吧。
临近早市的民住区,早餐店亮起几盏白灯。
堆码成山的蒸笼里,时不时飘过几团热汽。
尧青提着两碗小馄饨和一笼豆腐包,找钥匙开门。
他支开门缝,瞟了一眼,女人还在睡,他又将门关上。
沙发上的毯子还没收,他正好眯一会。
他多想就此睡去,最好就再也不要醒来。
日上三竿。
手机彩铃声哐当漫天,男人一搐,里屋“咚”地一声,是人滚到地上的声音。
尧青猛睁开眼,踩上拖鞋往屋里跑。只见女人似一具残破玩偶般,斜挂在床头柜前。整个身体扭曲成变形的S,表情痛苦。
“阿……阿……青……”女人抬出一只手,眼神恍惚,如风中烛。
尧青忙上前将人抱起,他力气小,光将女人抱回床上就废了好大周章。
女人鼻歪眼斜地看着眼前男人,五官里只剩下眼珠子在动,“放学了?”
尧青一怔,很快意识到尧桂玉的病情已发展到记忆错乱的地步。
他温温笑道:“放学了。”
“有没有……有没有好好听老师话?”女人抓着自己的手,试图在寻找着什么。
男人眼底酸涩,“认真听了,老师夸我成绩好,你看,那边全是我的奖状。”
说着指了指柜子上满满当当的奖杯奖状,那些都是尧青学生时代的荣光。
“老师夸你还哭什么?”女人一脸不信,扭头嚷:“是不是连你都以为妈妈是傻子?跟你爸一起来糊弄我?”
“没有……没哭。”尧青抬手将泪痕抹去,笑道,“高兴的,妈。我是高兴的。”
“听话宝贝开心果……”女人抱了抱男人,像哄劝婴儿那样,轻拍着他的后背,“听话宝贝开心果……听话宝贝开心果……”
男人终没忍住,放声嚎啕。
一连数日,荆川不见晴空。
李姐从老家回了荆川,但并不意味着尧青就可以做甩手掌柜。尧桂玉的脾气随天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短短一周内,就摔了十几个碗,掀了好几次桌。
人人都说,602住着个女疯子,半夜不睡觉,抱着前夫的照片又唱又跳。
“听话宝贝开心果~听话宝贝开心果~听话宝贝开心果~听话宝贝开心果~”
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尧青提着水果,挨家挨户给人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吵到您了……”“老人家不容易,多多包容……”“实在抱歉,希望多担待病人。”
……
走访完一栋楼,脸都笑酸了。
但是不要紧,谁让他别的不会,就擅长强颜欢笑呢?
发觉刘景浩告病假是入冬后的事。
航司开始调整冬令时的执飞班次,尧青好几个班跟刘景浩同飞。
可当他调整好心情去面对机组时,回回不见某人身影。
后来问老王,才知道他上月底就病了,且一病就是十多天,每天都要输好几袋药水。
长阳的联谊群里,有热心同事组建慰问团,去探望刘景浩。
高露洁问尧青去不去,尧青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王龙约他周六看展——安德鲁·怀斯的奇迹之旅,王龙说他是自己最爱的画家。
荆川一入冬,可就不是小打小闹的冷了。饶是尧青土生土长在这座城市,却还是畏惧它的严寒。
十一月初路上行人就都被迫裹上毛衣棉服,一入夜更是锥心刺骨的冷。
男人给尧桂玉换上全新的电热毯,又码了两床新绒被,从前一入冬,她也是这么给自己准备的。
至于自己……尧青素来清简,春夏秋冬,就两套被子轮流换盖,衣服也就那么几件。
挺好的,差不多就行。
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差不多就行,能活着就行。
男人跪在瓷砖地上,撅身擦洗着水槽下的陈年旧垢。裤兜里嗡嗡声不停,是来电的声音。
尧青不得以放下抹布,将手擦干,掏出手机来看——来电显示“大刘”。
是刘景浩。
他果断锁屏,将手机扔到了灶台上。
十秒钟不到,电话又响了。
尧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帕子甩到水槽里,再次点击了“拒绝接听”。
按某人的尿性,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打,还不如直接关机来得清净。
尧青长摁电源键,正要息屏,第三通电话又进来了。
“你烦不烦?”男人接通就是一震吼,从未有过的暴躁,“有意思吗?”
对面一阵沉默。
半分钟后,那头才吞吞吐吐冒出一阵女孩的声音:“那个……尧先生,我是景婷啊……你在北京见过的,刘景浩的妹妹。”
尧青如旧清冷,“怎么,他自己没能耐,就派自己的妹妹来求和?”
“不是啊,尧先生,我不是来求和的。”对面语气无奈至极,倒惹得尧青又心软了两分,“我不知道你跟我哥之间怎么了,他也不知道我给你打的这通电话。我是趁他睡觉,用他手机偷偷给你打的。他……”
对面微微一顿,哀叹道:“他最近很不好,感染性肺炎,已经住了十多天医院了。”
“我已经托同事给他捎去慰问金和水果了,”尧青扣着抹布上一块怎么都扣不掉的污渍,面容平淡,“同事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圆满了。”
“他病中一直在喊你的名字。”女孩又叹了一口气,幽幽柔柔道:“尧先生,我想替哥哥道个歉,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你生气,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放在心上。”
见尧青没说话,她又补充道:“如果可以,希望尧先生来医院看看他,他病中谁也不愿意见,好几天没吃饭,瘦了一大圈。”
“叔叔阿姨知道吗?”尧青紧抓着抹布,将它拧做一团,狠狠拽着。
“不知道,我哥不让我说。”
“我考虑一下。”
男人松开手,抹布啪嗒一声,塌在了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