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二医院公休日人山人海,尧青随大流挤在电梯口。
指示图在靠近右手的一侧,他提着一个印着布朗熊的小食盒,努力往电梯里突。
旁边人问,“兄弟,住院大楼往哪里走?”
尧青愣了愣,回:“我也正在找住院楼来着。”
一群人拔腿往隔壁跑。
尧青去了问诊台,才搞清楚原来脚下就是住院部。根据刘景婷发来的提示,某人住4楼感染科,C5病房21号床。
男人一间一间数过去,终在C5房门前停下脚步。
他没敲门,也没进去,而是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眼。
门上一扇小透明窗,足以照见一幕蓝白条纹的隔离帘。
护士端着托盘循次查问,轮到21号床时,布料大敞。
刘景浩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半个多月不见,他近似枯骨。
两侧面颊深深凹陷在颧骨窝里,鬓边的少年白更显刺目。整个人的眼神也不如从前清亮,像两颗浑浊的珠,跟随头顶的空调百叶漫无目的地转动着。
人们常说一夜白头,尧青觉着,眼前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走近去,某人似有察觉般,恍恍动过眼珠子,却只是一瞬之间的逗留。
男人又把眼珠转了回去。
“死了?”尧青放下食盒,略带鄙夷地看着床上人,“你不是很有能耐?”
“关你屁事。”男人侧过身,连带着扯过手上插着的输液管,头顶的输液袋一滴一滴地淌,像极人哭泣时的姿态。
尧青撬开盖子,拿出备好的小碗,舀出两勺山药粥。
“要死就抓紧死,吃饱了就上路,别到了阎王跟前说是我把你逼死的。”
他端过碗,伸到男人嘴边。
“不吃。”男人薄唇轻启,眼神直盯着手机上的消消乐,他最近总用它打发时间。
尧青“哐”一声将碗搁回床头,将盖子盖上,凛凛道:“不领情就算了,不想喝就倒了吧。”
“嗯。”男人一动不动,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含糊道:“我不喜欢山药。”
“哥……”
门外哗啦啦闯进一个女孩,是刘景婷,她手上拿着刚买好的盒饭。
见到尧青也在,女孩吐了吐舌,放下盒饭后退到了走廊上。
尧青说:“吃饭吗?”
刘景浩眉也不抬,“不吃。”
男人也不废话,拎着包就要走。
“哎呦……”床上人挣扎了一声,左半边脸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怎么了?”
刘景浩捂着脸,半只眼睛透过指缝在偷笑,“要你喂。”
男人重新端回那碗粥,拾起调羹,舀一小勺,轻轻递到刘景浩唇边。
“为什么不说啊——”男人张大嘴巴,“我记得我妈小时候喂我,总是会啊——嘴巴张得很大,像这样,啊——”
“我不是你妈。”尧青皱了皱眉,将调羹撤回,“你再这样嬉皮笑脸,我就不喂了。”
刘景浩方摆正了几分脸色,乖巧抿下一口男人喂来的粥。
“我要吃这个。”男人指着碗里大块山药,难得挤出一丝笑。
“不是不喜欢山药吗?”尧青抬眼瞧他,“说不喜欢的是你,喜欢的也是你,到底喜不喜欢?”
“喜欢。”刘景浩接过男人手里的碗,直接往嘴里倒。
喜欢你啊。
小小一碗的山药粥,男人跟打牙祭似的,两口就干完了,事后还不忘用舌头舔了好几圈碗边。
尧青刨着食盒里的剩粥说:“还要不要?”
刘景浩伸出手,捏了捏他的屁股,嘻嘻笑道:“好像又变翘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尧青佯怒地瞪了他一眼,“生了病还不老实?”
“谁让你来医院还穿得这么骚?”男人颇带玩味儿地打量了尧青几眼,啧啧道:“还化了妆,戴了耳钉,怎么,等会有约会啊?”
“跟你有关系吗?”尧青冷笑一声,抱胸坐到旁边,一脸地不可一世,“告诉你,我已经找好了新房子,很快就会搬进去,一个人,谁也不依靠,而且离原来的家也就十分钟路程。”
刘景浩两手一摊,长叹出一口气,“真可惜。我妹才跟我说,等我出院她就回北京了。”
“怎么了?”尧青不由一惶。
“能是怎么了?”男人盯着他的眼,从床上坐起,也不经人同意,毫无顾忌地抓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我跟她说,你要来,我让她赶紧回去,省得爹妈担心。”
“别啊,这显得我多刻薄似的。”尧青朝走廊外看了一眼,试着缩了缩手,男人没给他这机会。
“我可不想让人觉得,是我把你妹逼走的。”
“你看你又在说些气话。”刘景浩拍了拍脑瓜,忘记手上还插着输液管,拉扯时乍地有些疼,他忍不住呻出了声。
尧青一脸慌张,“哎呀,管子里有血!”
输液管堵塞,时常有血液倒流的情况发生,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
刘景浩挺尸道:“干嘛这么紧张,心疼我?”
尧青摁着呼叫铃,没心思跟他拌嘴,时值交班空隙,护士没那么快来。
“我真死了,你心疼不?”男人拉着他的手,不依不饶。
尧青说:“当然会。”
想了想,他又补充:“谁让我们是飞了这么多次的老同事呢。”
“哦,同事是吧?”男人一把甩开他的手,嫌弃道:“对不起,我累了,现在没心思见同事,你回去吧。”
尧青戳了戳他的背。
“回去啊,赖在我这儿干嘛。”
尧青又戳了戳。
“哦,我家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男人裹紧被子,声音淡淡的。
尧青绕到他正面,见他一脸似笑非笑,脸色也跟着松泛了几分,“刘景浩,不许你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我学你啊,拽天拽地,阴阳怪气。”刘景浩拉下被子,抬眼看他,“除非……除非你让我再捏一下屁股。”
“流氓……”
男人嗤了一声,将门打开,示意刘景婷可以进来了。
女孩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边,看看刘景浩,看看尧青,轻轻道:“我……没打扰你们吧……?”
“我看你哥身体好得很,”尧青想起适才男人扬言夸自己屁股挺翘的样子,到底还是过去那个刘景浩,得了空儿就喜欢偷奸耍滑,无所不用其极。
而他本人却怡然自得,病床上二郎腿一架,义盖云天道:“小小肺炎,有什么好怕的?”
说完递给某人一个“看你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的眼神,一脸轻哂。
护士小姐姗姗来迟,重新帮男人调节了一会儿输液管,并告知他再观察两天,没有大碍就可以出院了。
尧青站在窗边,假意看着手机,实则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愿错过。
他偏过头,发现男人也正往这边看。
托腮三十五度向上,余光里全是自己。
下午尧青陪刘景浩坐了许久,刘景浩拿着ipad看登山纪录片,尧青在他旁边削苹果。
下午来了两波长阳的同事,尧青和刘景婷迎来送往地招呼了一下午,快到晚饭时,老王带着儿子王思诚也赶来了。
尧青还记得,当日他陪刘景浩接过王思诚一次放学。那时他还是个颇有脾气的小太子爷,不想几个月不见,王思诚看着斯文不少,眉眼清淡了,穿着清爽了,眼神里的傲气也一扫而光了。
要不是老王领着介绍说这是他儿子,尧青还以为是哪家学校里走出来的模范生呢。
王思诚提着果篮,一脸黑线地冲男人说:“耗子叔叔,我爸说你生病了,让我跟着来看看你。”
刘景浩顿时将脸垮下,“什么叔叔?谁是你叔叔,叫哥哥。”
老王跟刘景婷忍俊不禁。
尧青一面清理着果皮,一面搭腔道:“有什么不能叫的,都快三十了,叫哥哥也不怕折寿。”
王思诚这回没跟男人对着干,乖乖改口喊了声“耗子哥哥”,刘景浩塞给他两百块钱。
“不许拿去上网,只能用来泡妞。”男人郑重其事地看着他,瞄了尧青一眼,得意洋洋道:“你耗子哥当年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追我的小姑娘排满王府井。”
“你要不要脸?”老王将王思诚拉回到身边,虎着脸道:“他才多大,你净教他些邪门歪道。”
刘景浩乐得不行。
刘景婷说:“说起三十岁,哥,你生日是不是就在下个月?”
尧青微微一愣,听旁边人道:“是啊,下月十三。”
老王说:“今天又打算去三亚跟那群富二代觅野食?豪车游艇比基尼,年年这样你也不嫌烦。”
男人摸了摸大脑门,眼神飘向某人,“再说吧,说不定就不过了。”
“你会不过?”刘景婷哼笑一声,对尧青说:“你知道吗?我哥有一年生日,正好也是同学会,他喝得大醉,抱着一棵树大哭。一边哭一边唱《向天再借五百年》,关键是,那天酒局他大学时的校花也在。”
“哦?校花?”尧青眼神一勾,笑容突然用力起来,“刘景浩,你艳福不浅呐。”
“那可不,那天我脸丢尽了,校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是因为什么缘故?”
“谁知道是不是你朝秦暮楚、见异思迁?遇到了更漂亮的,就把那校花抛在了脑后?”
尧青收起笑容,呵呵,他就知道刘景浩的过去没那么干净,在自己之前,肯定没少跟其他男男女女发生过故事。
这倒像极了他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大学时的校花……刘景浩的大学不就是荆航吗?
自己和他读的同一所学校,怎么不知道还有校花这回事?
思忖间,尧青抬眸看向某人。
他发现某人也正在看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触,交缠,升腾,然后爆裂成一朵隐形的烟花。
灵光一现间,尧青豁然懂了。
荆航建校百年,哪有什么校花?
如果硬要说有,可不就是2008级空勤菁英班里那个叫尧青的——尧大校花吗?
某人这是拐着弯地打趣自己呢。
男人闷闷一笑,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调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