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毓月。”
卫恪颤着嗓音喊了句, 微弱声响轻飘飘的,很快就消散在宽敞的牢房中。
只见地面血色斑驳,围在牢房四面的大块琉璃倒是被烛火照得亮如白昼。
面色阴沉, 眉心如峰。卫恪抬眸看向琉璃面中的自己, 苍白双手不由得狠狠收紧, 掐进掌心的细肉。
卫宴就是这样待苏毓月的吗?他若没有记错的话, 苏毓月现在依旧顶着苏染染的脸,连说话和笑, 都和苏染染一模一样。
“太子妃?你早知道本王来了。”
卫恪双手负在身后,面上笑意不到眼底。原来只是自己想多了,不过五年过去,他竟忘记当初的苏毓月,是多么欢喜成为了苏染染,又是多么的恨他入骨。
砰,砰, 砰。
话落良久, 只有那不停歇的磕头声在响。卫恪倒也不恼,唯有些怅然。
他曾经后悔过, 但也仅仅是一瞬。诚然,苏毓月和他是同一类人, 处心积虑, 慕权贪尊。
就算五年前的卫宴没有识破苏毓月易容换脸为苏染染的计谋, 他和她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至少, 他现在还有一点点想念她。
“苏毓月,不过五年罢了,本王看你现在活得生龙活虎的,难不成还冤上本王?”
卫恪喃喃道, 墨色底靴早已走到苏毓月身后,只是始终没有伸手把地上的人提起来。
许是血腥浓郁,许是惦念聿儿还在。卫恪听着越来越重的磕头声,缓缓躬身,将单薄的灰白拥入怀中。
这是他仅剩的舍不得,还望月儿见好就收。
“卫聿,你生下的孩子,他此刻就在外面。苏毓月,你懂本王的意思?”
卫聿,她生下的孩子。
不,不是的。她没有孩子,她是苏染染,苏染染怎么会有孩子呢?
他骗她,他一定在骗她。
顺势,卫恪怀中的灰白身影又继续往地面磕着头,嘴边还不停嘟囔。
“苏染染,我是苏染染。苏染染,我是苏染染,苏……”
猛然一下,卫恪怀中的苏毓月好似疯了,拔高声响,扯开嗓门使劲骂道:“苏染染,你个贱人
,不得好死的贱人。苏染染,你不得好死。我一定要杀你,杀了你,卫宴……”
声声嘶吼,滴滴血珠。
卫恪手掌不经意触碰到苏毓月的额头,只觉指间一片温热的粘稠,血腥气味久久不断。
苏毓月疯了,他都还没疯,她凭什么?
“苏毓月。”
卫恪厉声吼道,硕长双手一转,就把怀中人翻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着。
“苏毓月,装疯卖傻没有用。你若疯了,天底下最欢喜的便是卫宴和苏染染。
你还不知道,卫宴在扬州找到了苏染染,他们已经重修于好,他们不日就回到京城。而你苏毓月,就要在这地牢中疯疯癫癫,直到死的一天。”
卫恪一句接着一句吼道,显出深蓝青筋的双手把灰白胳膊死死扣紧,丹凤眼里的阴鸷早已把苏毓月杀死了千遍万遍。
废物,没用的废物。卫恪心中咒骂一声,却不知在骂着谁。
“扬州,你说卫宴在扬州找到了苏染染?”
苏毓月很平静的问道,随即又肆意大笑着,“扬州,怎么会?我和卫宴在五年前就去了扬州,那次你也在,对不对?扬州,怎么……”
“苏毓月,你没疯就给本王老实点。本王说了,聿儿还在外面。”
卫恪毫不在意的松开苏毓月,平淡余光还扫了映亮的琉璃面一眼。
卫宴当真能耐,透亮琉璃乃为官窑绝品,他一声不吭建成了牢房不说,还把苏毓月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真以为大魏朝堂是木已成舟的定局,真以为自己成了丧家犬,就丝毫没有还手的可能?
“聿儿?”
苏毓月冷笑道,一双杏眼把卫恪死死盯着,“卫恪你今日来,是让我给你演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
话语一落,苏毓月就熟稔地瘫坐在地,略显空荡的灰白衣裙也恰好盖住她刚刚磕头处的殷红。
跳动烛火迎来一阵细风,在干净透亮的琉璃面上映出温热颜色。而苏毓月却缩了下肩颈,不断压低的下巴都快碰着衣襟。
“卫恪,你走吧,和你带来的人一起。”
嘶哑冷清,卫恪把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沉眸看
向灰白的一团,和着黢黑散乱的长发,还有苍白额间的血红。
她,苏毓月让自己走,还要他带着聿儿一起?
片刻无声,卫恪步步逼近眼前人,墨色衣袍也压了下来。她苏毓月还真是天大的面子,她莫不是在地牢待得太久都已经忘了,她五年前就是个“死人”。
“你是谁,你现在又是以何种身份和本王说话?”
卫恪冷声凌厉,冷白手掌已经抵在苏毓月身后的琉璃面上,将她整个人逼得退无可退。
“说,你是谁?天底下胆敢吩咐本王的人,你是吗?或者,‘死人’也想再死一次,挫骨扬灰。”
卫恪目光阴恻恻的,愈发收拢的双手就快贴在苏毓月脖颈上,而她丝毫没有波澜的动作,是笃定自己不会要她的命?
砰的一声,卫恪一拳打在琉璃面上。
“看到了,琉璃面没碎。”苏毓月自嘲说着,任由琉璃面上的丝丝血迹滴在脖颈。
“卫恪,你逼不死我的,卫宴要让我生不如死的活着。你方才若狠狠地掐上来,你口中念着的聿儿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走出去了。”
苏毓月说着说着就笑起来,随即又是一阵大笑。
“我虽不知你今晚为何而来,但在东宫之内,处处都是卫宴的人。若非卫宴首肯,你又如何进得来。”
苏毓月声响不小,她看着卫恪越来越阴沉的面色,双手撑着琉璃面慢慢站了起来。
“宸王问我是谁?我还能是谁。”
她喃着细语不断,枯枝一般的手腕渐渐贴近发间。只听一阵阵窸窣,流淌血色的额头最后露在卫恪眼前。
火光摇曳,他之前没有看清的面容模样都一一映入眼帘。他知道易容换脸是变不回去的,且苏毓月当初也知道。
入目,破了皮的下巴早已经有许多发白旧疤,皲裂唇色微肿,紧紧绷直的嘴角看不到丝毫梨涡迹象。
圆润鼻端似乎很好,连着眉眼的鼻梁却被一条条交纵红痕铺满,寻不到半点白皙。
面颊两侧也没有落下,原是巴掌大的脸庞被刺目十指盖得有些肿。
杏眼,圆眼。
卫恪猛然一恍惚,原本就不稳的步子被她
逼得往后退了些。苏毓月,你到底干了些?
他双眼不瞎,自然看出这种种,皆是她自己所为。可再细细打量着触目惊心的所有,目光中含着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要杀了卫宴,他一定要杀了卫宴。
“杀卫宴,你能吗?”
苏毓月像是看透了卫恪,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不等卫恪回话,就听指尖急促翻动。
她连忙将满头散乱的长发又盖了过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恐是比鬼还要可怕。
而卫恪不是还带人来?唤为“聿儿”的。
或许真有母子连心,卫聿拿着燃过半盏的鹿儿灯站在牢房门口时,就看到了苏毓月的一番行径。
这是……宸王妃,顶着太子妃的脸的宸王妃。
“要太子的命?宸皇叔好大的口气。”卫聿不遮不掩地越过木门,手中鹿儿灯照亮了整个牢房的光。
“聿儿,爹爹不是说……”
“别这么唤我,这儿还有其他人听着,宸皇叔不怕?”
三尺远,卫聿就站在离着两人三尺远的地方,双手高高抬起灯火。
“其他人?”
苏毓月顿了顿哽咽话音,顺势便侧过身子,不敢看着说话的人。只是那淡淡思绪中划过一抹,他长得还真是像卫恪。
“我想小殿下多虑,此处没有其他人,只有死人。”
死人?
卫聿端着灯火向苏毓月走了两步,只见牢房四周的透亮琉璃面照出斑驳衣影,稚气未脱的话音突然笑了出来。
“说的不错,只有死人。那我手中这盏鹿儿灯,倒是能物尽其用。”
轻声慢慢,燃得正旺的烛火就砸在地上。卫聿透过浅黄火焰,好似看到太子卫宴的冷清模样。
太子确实答应过皇爷爷要留下自己的命,可今晚是他要跟着卫恪来的。
因而,太子卫宴没有食言。所以自己今晚能死了,和宸王宸王妃死在一起。
滚烫侵袭,细烟渐起。穿着小小墨袍的卫聿好似忘了动弹,即使衣角已经燃起,他还看着灰白裙裾。
娘亲,他的娘亲。
“聿儿,别胡闹。”
站在一旁的卫恪连忙出声,慌乱语气中还有些不敢置信。聿儿,竟会想
要寻死。
他才多大,他连五岁生辰都还没有过。
疾步踏过,牢房中很快就冒起了乌黑烟雾。卫恪死死盯着苏毓月的背影,双手抱起卫聿的动作都在抖。
而这时,苏毓月也转了身。
“小殿下多虑了,整个东宫都是太子的人,他又怎么会让我们死在这,弄脏了他的地方。”
苏毓月说得很慢,其间还略有深意的看了卫恪一眼,他既然五年都没有来,为何现在还要来,还要带着卫聿一起?
一个局,卫宴做得如此明显的一个局,他为何还要来?
“苏毓月,你不会死,你,聿儿和本王,都不会死。”
卫恪隔着灰白细烟和苏毓月对视着,一字一句郑重其事的说道。他们不会死,要死的是卫宴。
五年,他忍够了,如同一只丧家犬一样活着。既然这次卫宴做了局,他也该好好地回礼。
一双猩红的丹凤眼沉着,他要从哪里开始下手?比如苏染染,比如卫宴的头疾。
苏毓月久久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卫恪怀里的卫聿哭了出来。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有什么敢奢求?
半晌,卫恪卫聿两人随着细风走到牢房门口。耳边噪杂越来越大,他只缓缓开口问了声。
“你,有想过杀死我吗?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