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染满了皇宫, 待他前去见着谢辞尸首那刻,两两依偎的模样让他心底一阵抽痛。
原本相爱的两个人,生为怨偶, 死才同穴。思及他和染染, 本就是自己不配。
他分明知道她爱, 所以才肆无忌惮, 任性妄为。甚至在她弥留之际,都没有一句好话。
那日, 他停在血泊之中许久,倒春寒的风策策吹响,墨色衣袂飘然扬起,在红砖朱墙围着的宫道之中,看不到边际,只有他一人。
寻死吗?同染染合葬在一起。
不,他不能弄脏了染染的黄泉路。让自己活着, 生不如死的活着, 才是对染染最好的交代。
在他断气的刹那间,从未想过他还能再见到染染, 纵然她不愿见着自己。
那又如何?
既然上天给了机缘,他就要逆天改命。不管乎旁人, 他就要求得一份善始善终。
染染, 是他的。他宁愿自己死, 也舍不得伤了她。
“谢小将军。”
卫宴嗓音暗哑着, 底靴一转,月白披风便侧过了身形,下摆边角还沾了些水露。
只见他凤眸低敛,矜贵的眉眼间满是帝王之气, 温润平和而又让人不得不心生臣服。
“太子殿下,臣逾矩。”
谢辞双手奉在额前,由黑色锦带束着的墨发斜髻压得很低,躬身弯着的腰背上,依稀可见脊骨铮铮。
他是一路随着沈昭走到此处的,而沈昭身边的那位贵女,他之前并未见过。
岂止那贵女,他没有见过,就连沈昭,他也好像认不得了。在边疆的这些时日里,他压根就没有空闲想旁的事。
唯独,每每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躺在硌骨的木板上,听着耳边传来的如雷鼾声,眼前闪现而过的,全是沈昭身影。
她咸少在他面前哭,唯一能记着的,还是他离开京城那天。他只远远地望着,她骑着枣红马,手上不知拎了什么东西,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狠狠地拍在马背上。
到了城门处,她面色苍白着,双眼通红,一串串晶莹泪珠从眼角迅速滚落。
他以为她会开口挽留自己,毕竟她可是安阳郡主。
四目相对,缄默无言。他上
了马车后,她就一直那么跟着,没有骑枣红马,用双脚疾步走,在马车后跟着。
而方才,他又听见她哭了,撕心裂肺的哭着。自己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很像,但又不是离京那次。
他想迈开步子,走到她身后去,双手拥在她肩头,轻轻地说一声,“安阳郡主,别哭了。这桃花酥,我吃。”
想着,步子还没有迈开,就看到了太子殿下。两人并不相熟,自己刚要行礼时,便见他微抬衣袖,挪动身形站了前面。
听安阳郡主说了一通,他大抵猜到那位贵女的身份,承安侯府的二小姐苏染染,亦是太子殿下的太子妃。
他这一声“逾矩”中,不知是为自己的失礼,还是为沈昭的。因为她两人的问句,他要听了回话,才走。
“谢小将军乃性情中人,孤很惜才。”
性情中人?谢辞缓缓仰起下颌,神情错愕的望着卫宴。他只知道自己的脾气犟得和驴一样,认准死理,不晓变通。
而太子说他是性情中人,自己怎的不知?
“谢小将军不信孤?”卫宴用余光瞧着他的动作,步履往前走了些。
“谢辞不敢,多谢殿下赏识。”
话语掷地有声,确实为谢辞的真心话。朝堂局势不明,而谢家又为武将所望,他任何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拿捏住把柄。
宸王,或是东宫太子,谢家不归于任何一方势力。手中兵权承皇上厚爱,断不会糊涂得站了队。
“不敢?的确。你在边疆看到的信笺,是孤让人送去的。”
清冷话音听不出波澜,卫宴点到即止的语气,让谢辞心中一阵胆寒。
他知晓信笺的来历,但太子如此挑明说出,反倒令他茫然起来。东宫和宸王的明争暗斗,谢家不想掺和进去。
但且鱼在水中,如何躲得过去。
卫宴任由谢辞如何想着,他走动的步子愈发轻快起来。安阳是个不知分寸的,言多必失的道理,他不敢记着。
“还请太子放心,此次滇南一战,臣必凯旋而归。”
谢辞郑重其事说着话,眼前早就没有卫宴的人影。
另一边,溪流的石滩上。
沈昭托着圆鼓鼓的腮帮子,灰溜眼神好似一条搁浅已久的鱼。她盯着看苏染染的双眼都快流泪出来了,苏染染还不说话。
闪动亮光从绿茵间透了过来,映在黝黑锃亮的食盒上,她好似闻到了桃花酥的香甜。
得嘞,她认输了,她着实没有苏染染能忍。
“苏二小姐,我认输了。你瞅瞅我的两只耳朵都支愣起来了,你就当是行行好,每日一善。快些告诉我,这桃花酥到底哪里不好,谢混蛋为何不要?”
沈昭是真的倦了,她自小就跟在谢辞屁股后面,军营校场,她都去过。自然,也学了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俗话。
平日在京城,还担心她娘亲会时不时出现,这才压着野性。眼下就她和苏染染,哭都哭了,也没什么好装的。
“人间芳菲意,一簇桃花留。”
苏染染柔声细语说着,眉心也有些疲软,这手上食盒也着实拎得沉。她真不知安阳郡主是如何想的,在寒食祭酒时候送桃花酥。
得亏谢小将军没有接,这要拿了,又该里外不是人。
“嗯?这话还挺有诗意的,可他还不是没接,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沈昭幽怨的看着食盒说道,转而瘪了瘪嘴,“你都说了,那我也说两句。苏二小姐,你不是木头人吧?”
刚要解释桃花酥来历的苏染染:“……”
她怎么就成了木头人,只不过有些怕,是自己多想了。
“罢了罢了,我看你也瞧不出来。太子待你如何,你应当知晓。你觉着,这不像是话本子里的,夫君宠着娘子?”
沈昭苦口婆心说着,生怕苏染染不相信,还特意添了一句,“他都能在睡梦之中喊着你的名字了,这还不是喜欢?”
这就是,喜欢?
苏染染低垂着杏眸,任由心中念头随着沈昭的话往下走。殿下原本就是温润如玉的人,他的温柔如同月色,只是从云端洒了些许,映在她心上。
见她不语,沈昭眉头皱成小山一样,苏染染怎么就是不相信。难不成,喜欢一个人还能作假?眼神也骗不了人的。
沈昭心里一急,话语就好似倒豆子一般,一个劲地说道:“我换个说法,苏染染,你喜
欢太子吗?就你俩许久许久不见,你会想念他。看到他,你会面红耳赤,心口扑通扑通地跳……”
万籁俱静,苏染染依旧没有回话。只听着沈昭急促的呼吸声,气喘吁吁。
“苏二小姐,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太子喜欢你吧?”
沈昭忐忑不安的说着话,她貌似发觉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太子殿下,就从来没对苏染染说过心悦的话。
太子卫宴,真是藏得住。
啪嗒一声,苏染染只听沈昭双手一拍响,兴致勃勃拉起她的手腕,还把脑袋给靠了过来。
“苏染染,我悄悄和你说,你同太子殿下的婚事,是太子殿下……”
“染染。”
温润一声,着实把苏染染沈昭两人吓得不轻。尤为是沈昭,她还在背后说了太子的悄悄话。
“太子……殿下。”
苏染染一手搀扶着踉跄退后的沈昭,说话声响都有些颤得慌。太子殿下怎么过来了,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方才的话,他会不会听到了。
“安阳见过太子,诶,谢辞!你来寻我了。”
沈昭原是躲在苏染染身后的,一见着熟悉面容,雀跃语气好似要跳起来一样。
果真,不等卫宴出声,沈昭就顶着毛绒绒的脑袋从苏染染身后探了出来,还摇晃起苏染染的臂膀。
“苏染染,你看,他就是谢辞,他就是谢辞。”
其余三人:“……”
最先出声的,还是苏染染。她不着痕迹的轻拍了沈昭手背,对太子身侧的谢小将军款款一拜,行了礼。
“末将谢辞,请苏二小姐安行,请安阳郡主安。”
相比沈昭的愉悦,谢辞要平静得多。他跟在太子身后过来的,就听沈昭要说出太子被赐婚的内情,殿下便出声阻拦着。
自己耳力不错,太子的话语是颤抖的,他在害怕。
沈昭见谢辞躬身行礼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难受,他肯定不是来寻自己的。
扑闪眸子着一下就黯淡无光,安分站在苏染染身后,偷摸瞧着太子和苏染染之间的眉来眼去。
“太子殿下,一行马车可是整顿好了?瞧细雨停了,许是能快些上山。”
丘山虽有皇家宫庙在,但山势崎岖不平,需些时辰才
能上去。从京城一路走来,细雨绵绵还耽搁了时候,这一歇息也该是足够。
“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孤是过来寻你的。祭酒事宜众多繁杂,孤怕你担忧。”
卫宴可不像谢辞,什么话都藏着掖着不说。他确实因为祭酒的事过来,但私心如何,就不用挑明了说。
“啧啧。”
沈昭轻声嘟囔,她才不会相信太子的话。要她说,太子肯定早早就过来了,一直在偷听她和苏染染的话。
要不然,他岂会如此及时的开口说话,就挡在她话语前。
“谢殿下,染染这就回马车。”
苏染染用余光瞧了沈昭一眼,示意她的嘟囔别太大。两人本就莽撞失礼,总不能给了台阶还不下。
往回走的小径上,绿草如茵,由细雨过后的暖阳挥洒着,洋溢出一种很独特的清香。
苏染染原是和沈昭并排走着,渐渐的,沈昭步子愈发慢,就和最后的谢辞走到了一路。
单薄肩头掠过雪白披风,苏染染心神不宁的踩着步子,不知觉,她已经倚靠在太子臂膀上。
绿草清香渐渐被药香掩过,她发间有一股热的气息洒落,惹得她面红耳赤,心口扑通声都轻快起来。
卫宴双手垂着,身形不偏不倚,既没有避开软的馨香,也没有开口出声。
他还在等着染染的回话,她现今是喜欢自己的?
确实,他暂且不想让染染知晓,两人的婚事,是他向父皇求来的。
染染的心思很软,倘若她知晓,那便一切就顺水推舟,也不是他的本意。
她要满心欢喜的嫁入东宫,眉目含羞的唤他夫君。他们时日良多,不差这一时的步步紧逼。
“太子殿下,你不高兴?”
苏染染瓮声瓮气说道,圆润指尖还紧紧攥动衣角。只不过,是扯动了卫宴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