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也睁开眼睛，她本就不需要睡眠，所以从一开始就是清醒的。她抚摸着小家伙手感绝佳的大尾巴，安慰道：“放心，他没事。不要乱动，这只会浪费你多余的体力。”
“我没事……”躺在地上的方山也转过头来安慰着小家伙，只是他消瘦的脸颊和嘴角的血液没有什么说服力。
小白的声音传来，但这一次小白没有用真气传音，而是开口说出了声，她很虚弱，但她的声音却没有想象中的嘶哑，依旧如百灵鸟一般清脆：“我说过了，只有把无定重音修炼到大成才能共振。别以为你共振的只是一个阵法，这个传送阵法可是连接着两个世界，想要用振动的力量打开两个世界相连的路径，单单是振动余波就不是现在只有五道音环的你可以承受的。”
“我知道，”方山真气传声，带着深深地无力回道，“但我不可能修炼到大成，我已经拼尽全力了。除非，除非我的天赋再强一些，我……”
说到此处，方山话音一顿，愣在原地，随即看向了远处的少女，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
……
“【权力宝典】这个名字是始皇帝取的。”
荀夫子仿佛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课堂，随意问道：“试问这世上最大的权力是什么？是把控财富？是掌握资源分配？还是随意地影响和改变他人的精神生活？”
“不，这都不是！”荀夫子轻轻摇头，晃着脑袋继续说道，“始皇帝拥有整个天下，一句话就能决定万千生命的死活，他所拥有的权力比谁都大，但他却认为自己远没有掌握世界上最大的权力，那就是掌控自己！
一个人想控制外界的追求，其实都是他渴望控制自己的体现。
对炼体修行者和武道修行者而言，日复一日的修炼都是为了更加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体。诸位都是武学大师，这一点想必无需我多言。
但是，人类是有极限的。
在肉体上，无论如何修炼，人的眼睛看不到脑后，皮肤也不比青铜城的融金坚硬柔韧，肌肉伸缩所爆发的力量更不能摧毁一座山。
在精神上，我们更加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掌控自己的七情六欲。毕竟，就连昆仑山的道士也不敢随意入世修行，只能借助山野来培养清心寡欲。
人无法挣脱种族的枷锁，所以才想着依靠外物。
权力宝典一如世上千千万万的秘籍一样，同样做不到完全打破人身的桎梏，但它可以彻底抹除修炼者的情感！”
荀夫子无比严肃地强调道：“这与青铜城里依靠药物和手术抹杀感情的方法有着天壤之别。权力宝典的修炼者依然拥有身为人的精神，而不会变成一个只拥有本能和知识的木头。”
“诸位，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当你身处绝境，穷尽一切手段都无力回天时，当你面对几乎注定的死亡时，在对死亡的等待中，想像那种在黑暗中等待自己血液慢慢流尽的恐怖，你还能保持自己现在的冷静吗？你能够对抗自己身体中恐惧死亡的本能吗？
相信我，那时的你会变得绝对比你想像中的还要丑陋。”
……
黑暗中，两人对视着，就像是小时候死盯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萤火虫一样，方山注视着小白的眼神，不肯放过那双美眸中闪过的任何波动。他不确定地，带着不可遏制的疑惑向少女问题道：“小白，我下意识的以为，我刚才才明白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想着：是不是你的真气修为太低了，所以不能修炼无定重音呢？”
“告诉我，小白，你是不是因为某种疾病，或者天生缺陷，又或者功法残缺什么之类的原因，所以你的修为无法突破？我可能是饿晕了，只是觉得，突然觉得，你的修为不多不少，恰好是化境，太巧了，巧得就像是你故意控制着一样。”
让方山失望的是，小白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情感波动。而面对方山的提问，小白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任何回答。
方山起身，双手划地，缓缓靠近小白：“我可以把自己的真气渡给你，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轻松创造出一门专门吸收我的真气增长修为的功法，我没说错吧。你告诉我，你的无定重音需要多高的修为才能修炼，你又需要多长时间来把它修炼到大成？你是创造者，你的武学境界很强吧，而且我知道，你的天赋比我还要强，不，是比我强了无数倍，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告诉我，小白，你需要多长时间练成无定重音？”
方山来到了小白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接近，方山温热的鼻息扑在小白的脸上，柔和中带着掩饰不掉的凌乱。
“告诉我，小白。”方山的声音似乎是哀求。
小白沉默着，手掌在小家伙身上缓缓抚过，纤细的手指停留在了小家伙的后心上。她看见方山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嘴角一动，终于开口了。
“我不想骗你。”少女用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讲述着惊世骇俗的事实，“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修成无定重音，我可以修成这世上所有的功法。”
“那太好了！”方山一把抓住了小白的手，激动道，“快，快修炼，我们一起从这里出去！”
可少女却轻轻摇头，朱唇轻启，用最平静的声音和决绝的语气回道：“不！”
方山浑身一僵，不解地看着小白：“为什么？你不想救我？你只是想看我挣扎到死的样子？你只是在……”
“你想错了！”小白打断了方山的激动。
“为什么？”方山抓着小白的手更紧了。
“因为我不想修炼。”小白没有隐瞒，她向眼前人解释道，“如果我继续修炼下去，我就会轻易地变得比现在还强，我就只能去做云华仙子了。”
“这，云华仙子有什么不好？”方山错愕。
“我不想做云华仙子，那个位置就是个鸟笼，它只会让我带上镣铐，让我生不如死，我不要。”小白不住地摇头。
“自由？”方山半天说不出话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山用力地摇晃着少女，因为他觉得对方的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她可能真的饿晕了，“我们现在快死了！死了！你宁愿死都不想做云华仙子吗？！死了，就什么都做不到了！那才是最大的镣铐，死亡才是牢笼！”
小白摇头，用最悲伤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人，犹如哭诉一般说道：“死亡是种解脱。”
……
“古有多少前辈高人渡劫身亡，今又有多少天纵奇才炼魂走火入魔而死？”荀夫子感慨道，“人会和自身之外事物产生感情，有了感情就一辈子也无法消除，而面临死亡时，这些感情往往都会干扰我们冷静的判断，酿成悲剧。
对于修行来说，感情才是最大的阻碍。
而权力宝典则可以完全抹除我们感情，消除这一阻碍。
你们以为卫国神兵修炼的功法是什么神功秘籍？不，他们的功法远远比不上在座各位，他们的天赋也比不上你们任何一个人。但是没有了感情的他们成为了最纯粹的修炼者和最纯粹的士兵！
在修行时，他们没有心魔与杂念，在战斗时，他们会做出最理智的判断。正因如此，他们当年才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从士卒成为比肩诸位的绝世高手！”
荀夫子的话使得场中哗声大起，毕竟权力宝典这门神功与众人所想有着太大的出入。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忍不住开口询问，有人甚至大呼反语，阴阳怪气地嘲讽起荀夫子来。
“啧啧啧，我看这权力宝典根本就是这为老先生随手拿的本静心之书。谁家修行者不懂得摒除杂念？炼魂中自有无心无念的法门，何须抹除感情？况且，人若是抹除了感情，又怎么存在修行的求取之心？”
有人也质疑道：“就当这权力宝典是真的，我看大曌皇朝始皇帝也走差了路子。修行者自当有无中生有的探索精神和逆流而上的决心，看似无情无念，不染红尘，其实修行者更是需要比常人还要热诚的感情，化孤独为动力，才能一步步踏足更高的境界，求得超脱。”
许多人纷纷点头，但心里却想着：“始皇帝凡夫俗子，不懂仙道有理可原，但这权力宝典能快速培养高手却是当真不赖，不可错过。”
荀夫子扫视众人，默默点头，因为他发现反对自己的人里大多都是独行修士或者江湖势力，那些真正的修仙宗门的掌权人此时面色凝重无比，与身边人窃窃私语，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变了。
荀夫子抬头看向高台上的两个道士，就见两个道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两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意味。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剑门大长老突然开口了，“剑道历史中，曾经有过一次激烈的剑道理念之争。
当剑法技巧提升到极限之后，便达到了剑道的境界。而剑道千千万万，都可以分成两个种类，那就是有情剑道和无情剑道。当年剑道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世界上最强的有情剑道高手和无情剑道高手聚在一起，欲以手中剑分出个高下之分。
当时，有情剑道更胜一筹，无情剑道的高人只能叹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情剑登堂入室，无情剑尚在门外。”
“老夫好奇，当年卫国神兵里是否真的有修无情剑入门之人？”
荀夫子晒然一笑，却没有回答大长老，微微颔首，目光幽幽道：“当我们走出愚昧，真正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就会发现天道的森严。正如日升日落，星月斗转，万灵吐息之妙，人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天道运转的注定结果。人醉心于所谓的智慧，自大的认为这是自身有别于他物的特殊之处，妄想改变天地自然之道，多么可笑…
越对人体掌握越深，越能明白深藏在身体这个精密的机器之下的只有桎梏，稍微破坏平衡就会彻底崩溃。修炼，本就是人们欲打破自身桎梏的妄想。
感情，说到底不过是在天道运行规则之下诞生的产物，欲借天道的赐予打破天道的桎梏，这简直就是自相矛盾的笑话！”
荀夫子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的话简直就是对【仙道】二字赤裸裸的嘲笑，可在众修仙高手还未发怒之前，荀夫子自己却越说越激动，甚至手舞足蹈，怒发冲冠，面目狰狞无比，好似一头被锁链囚禁起来却无法挣脱的野兽，只能发出无用的怒吼。
众修仙者们的手掌攥得咯咯作响，但却不是对荀夫子的愤怒，而是真正感同身受到了荀夫子的心情。
自有记载以来，自第一位感悟天地而创出修仙法门的祖师以来，仙道之峰从未有一人登顶……
修仙难道真的只是妄想吗？
仙鹤门掌门饮下一大口酒，以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闷了氛围：“正因如此，才会有炼魂一道。如果这世间一切都是天道运行的必然结果，那我们也不过是天道贴在幕布上的皮影，我们的思想是天道的思想，我们的声音是天道的声音，那我们就不会存在自我。
没有灵魂就创造灵魂！
谁说虚假中不能诞生出真实，被草杆子挑着的小人也能寻找到真正的自我！”
荀夫子笑了，所有的修仙者都笑了。
“没错，既然感情是天道的桎梏，那就打破它，抹除它，天道把我们当作傀儡，我们就反抗它，失败和痛苦只会让我们更加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让我们的自我更加清晰。”
目视着众修仙者的狂妄，其他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种豪情，和一种自然而然的自我怀疑。
他们是站在世人顶点的人上之人，可以骄傲地俯视众生，心中把他们看作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只能任由自己强大的权势力量所玩弄。但他们同时也知道，自己那所谓的尊贵其实都是被这些凡人所赋予的，自己其实与凡人并无不同，如果去除一切由人类社会所赋予的价值，自己的本质是否也同样是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呢？
青帮帮主谢伯海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目光越过众人与荀夫子对视，出声问道：“既然感情是桎梏，那抹除了感情的卫国神兵是否活出了自我？
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完全掌控自己，那时的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思想？”
……
小白抚摸着方山消瘦的脸庞，倾诉着：“当我对自己身体控制得越多，就越能明白这副躯体的桎梏。
妄想，源自于对自身能力的认知不足。
可我不同，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极限，也可以轻易地达到自己的极限，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
“这就是你不想修仙的理由？因为你知道你一定不能超脱？”方山凝视着她，询问道，“无力感让你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把人生当作是一场玩闹，就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乎。既然如此，你眼中的我又是什么？一个有趣的玩伴吗？”
小白摇头：“你是世界上最无聊的玩伴。”
“……”
“你是我从未想到的人，遇见你之前，我的人生毫无意义，但你的出现让我知道我不是孤独一人，即便你并不完整，即便你依旧迷茫，我也想靠近你，贴近你的心，与你同行。”
面对小白深情的告白，方山只有无穷的惊愕与迷茫，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小白心中这么重要，他万分的不解，几近愤怒地小白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救我，你想和我一起死在这里吗？”
“我说了，生和死从来都不重要……”
“那是你！是你一厢情愿，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同类，我不想死，我害怕死亡！我还要为我师门报仇雪恨！”方山冲着小白怒吼出声。
“是吗？”小白抓住小家伙，手指渐渐合拢，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它捏成一团肉酱。
“你真的害怕死亡吗？你担心的是你自己，还是它？”
方山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白的脖子，手指如同恶兽獠牙一般咬住了小白雪白的鹅颈，他露出了从没有过的凶恶的面容，仿佛从人间爬出的恶鬼，森然的语气中尽是冰冷的杀意：“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杀你！？”
而面对方山的威胁，小白却轻轻摇头：“你还没发现吗？其实你什么都不在乎。如果你真的在乎小家伙的性命，又怎么敢威胁于我。你那些所谓的师门血仇，还有自以为与小家伙的情谊，其实都不过是他人的残留，是你过往人生的余烬。有人告诉你你应该是什么样子，你便理所当然地成为那样的人。”
“你还没明白吗方山，你我都不是凡人，我们没有必要假装自己和凡人站在同一层面。我们从来不是外面那些连自己的存在都需要不断验证才能安心的人类，你现在的想法，你的感情，其实都是未觉醒的迷茫，当你觉醒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