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没有否认。
他细长浓密如鸦羽般的眼睫微动,自恋且有点赞叹地呢喃了句:“果然你能第一时间弄明白现状。”
他说完,又闷着咳了两下,身上的血腥味也变得愈发浓郁了。
洛川雪整个人都是傻的,完全凭借本能在做反应:“你…不,我发生了何事?”
另一个洛川雪放下手:“解释起来比较复杂。”
洛川雪深呼吸了口气,平定了下思绪。
他凝神看着另一个自己,那双柳叶眼从迷茫渐渐转为坚毅,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却是肯定的语气:“你是魔修。”
而另一个洛川雪垂了垂眼帘,本就眸色过浓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晦涩难明,甚至有几分冷涩:“你要动手杀了我么?”
他还记得,自己曾立誓要屠尽妖邪、要平定魔渊……可如今,他却成了魔修、魔族。
甚至他手上沾的血已然多到他自己都嫌脏。
另一个他,也定然会嫌恶。
但没有关系,没经历这一切的他只需要照着自己所想的模样长大,成为他心目中光风霁月、匡扶正义的仙人就好。左右他已经杀了这么多人和妖,也不差再杀他们一次。
洛川雪紧了紧手里的发带。
他自小就讨厌血腥味,因为他是从尸海里爬出来的人,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他憎恶邪修,也自然就憎恶魔修。
他们都是一样的……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可……
未来的他,怎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洛川雪不信他会自甘堕落成魔。
“你方才说迟了,是何事迟了?”
太敏锐了。
未来的洛川雪想,也有些自嘲。
明明这般敏锐,为何没有早点发现周围布下了个怎样的杀局?
也是太天真。
洛川雪并不知晓未来的他因为心情郁郁,已然在心里把此时的他自贬了一轮。他望着不说话了的自己,微拧起眉,更觉得是有原因:“…什么迟了?”
能有什么是迟了的大事,难道……
“我未来会变成你这副模样,是因为苍云间?”
未来的洛川雪凝望着他,在片刻的思索后,很低地应了声:“…嗯。”
这时候的他,也还未被苍云间绑得更紧,会怀疑苍云间也是应该的。
“到底发生了何事?”洛川雪仰着头看着自己:“这是我未来会发生、经历的,我总该有知道的权利吧?还是说天机不可泄露……”
“没什么不可泄露的。”
未来的洛川雪缓缓朝木椅走过去坐下:“我能来这儿,就是已经逆过一次天了,泄露不泄露的,债和劫都背上了。”
也不差这么一点了。
他示意洛川雪坐下说:“周丰霖给你的储物袋里应当有一瓶灵液,你先拿出来让我缓缓。”
洛川雪倒是没有犹豫,毕竟另一个他看上去好像随时要倒了,他找了一下,找到了个白玉瓶子:“这个?”
未来的洛川雪接过后喝下,勉强运转了下丨体内魔气,剧烈的疼痛直接叫他面色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但他的精气神看着还是好了些许,说话也不是气声强撑出点音的感觉了:“在未来,你、也是我,已不叫洛川雪,洛川雪已死,我名洛雠。”
他提手,就着桌上茶壶里的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天道已经承认了我与你可以作为一人共存于世,为了区分,你日后可以唤我洛雠。”
洛川雪这个名字太干净,他舍不得玷污。
洛川雪凝望着那两个字:“…你是有多大的怨恨?”
洛雠闻言,身上的那种心死的麻木风霜感又冒了出来:“我接下来要与你说一个故事。”
“我十八岁那年拜入苍云间,因胜了外门弟子叶荷后进入内门,拜入谢乾玉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师兄是赫赫有名的六君子之一。我在拜入山门那年筑基,在山中修行不过两月便出门历练,历练不到半年突破至筑基后期,之后谢乾玉召我回山门潜心闭关修炼。我在此期间突破至金丹,但也因为修了符被发现,被罚去思过崖一年。”
苍云间是很分明的宗派。
剑修就是剑修,不得修其他道,只允许用,不允许修。若是被发现,罚去思过崖还是好的,被逐出师门的才多。
而且还要废了修为逐出师门。
“我在思过崖时突破至金丹中期,出来后历练一年突破至金丹后期。”
这样的成长速度,从言语上来看好像很慢,但只要是步入了修仙之途的人都知晓,洛川雪,也就是洛雠的天赋是极其可怖的。
要知道现如今不是黄金时代,甚至哪怕是当年黄金时代,洛川雪这般修行速度,也是佼佼之辈,属于秀于山林的那株木,也是顶尖的。
当今时代被称作天才的,最厉害也是三十五岁金丹初期。
“那时我便意识到,我的根骨可能与常人不一样。我问谢乾玉怎么没有与我说,他跟我道只是不想我骄躁,我信了。”
洛雠轻扯了下嘴角,配上他阴郁的眉眼和浑身的血腥味,这一笑是充满着杀意和危险的:“他告诉了我我是天生剑骨,所以不想我浪费天赋去学那些旁的东西。我也信了。”
“可他为了我那身剑骨,将我推入了邪修所设的局,生生将我浑身的筋骨抽了出来,安在了他自己身上。谢乾玉那年突破至了大乘后期,所有人都道他是因为爱徒受损愤怒之下顿悟,我也信了。”
洛雠的声音染上了几分血味:“可他将我交给了谢顽。”
谢顽是谢乾玉的大弟子,也是洛川雪、洛雠唯一的“亲”师兄,他还是谢乾玉收养的孩子。
“谢顽将我带到魔渊上,与我表白。”
他说到“表白”二字时,面上的嫌恶之意明显:“我不答应,他便要将我推下魔渊。还与我说我只要点头,他便拉我上来。”
洛雠虽然浑身都是血,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一如当年他还是洛川雪时,哪怕被人抽了浑身的筋骨变成了一滩烂泥,他也依旧没有求饶过哪怕一次,只强行撑着用灵力支棱起了自己,喂了自己一颗塑骨丸。
只是他的剑骨,终究是丢了。
而他的剑心,也在他自己主动松开手坠入魔渊的那一刻,碎了。
“我跌入魔渊的瞬间便被魔渊里的百鬼侵蚀。”
他这里说的“百鬼”,不是真正的鬼,而是被封印在里头的魔族。
“我的恨和痛,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听过洛雠说的这些话后,洛川雪沉默了很久。
不知是因为洛雠是未来的他还是怎么的,在洛雠说这些的时候,他好像也有隐约的记忆,只是捕捉不到,就仿佛是他的大脑在听过这些故事后开始自动补全了他和未来的他之间空缺的记忆。
但这份记忆是极其模糊的,就好似一闪而过的灵光,无法捕捉,却足够粉碎他对苍云间的那些仰慕期待。
他不是洛雠,他还没到未来的他的那一步,他还没有被好好对待到让他能够晕头转向地去相信他们。
不过就算到了那一步……在他确定洛雠确实是未来的他时,他依然会相信自己。
要说为什么,当然是如若他真遇上他说的这些事,他必然会逆转时空想要救过去的自己。
洛川雪望着另一个自己,心脏有些闷痛。
在这一刻他甚至想要是他早点知道,然后穿越到未来,在自己的剑骨被抽走之前告诉未来的自己就好了。
他为什么非要受这些苦?
他从前过得还不够苦吗?
“所以你这伤,是苍云间?还是因为你逆转时空?”
“在那时,苍云间已伤不了我。”
洛雠语气淡淡,轻描淡写道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是我大道修成顿悟时,利用飞升雷劫之中所蕴含的力量,逆转时空。只是因为我已没有剑骨、血肉重塑,所以并非重生,而是穿越。”
相当于在这儿利用了天道规则漏洞。
洛雠没说的是,天道一开始不允许他和从前的他共处一个时空,非要强行抹杀一个——他是天道之子,天道怎会允许有两个天道之子的出现?那这法则之后该如何是好?
还是洛雠用了些手段,才强行保下两个自己。
他其实可以选择将自己的记忆交给过去的自己,天道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可他不愿意。
那些记忆太痛苦了。
在魔渊的日子,就是一遍遍把他从里到外、从肉丨体到灵魂打碎然后重塑的日子。
洛雠知晓,曾经的他,如果承受了这样的记忆会有多痛苦。
因为他经历过了。
心死、绝望……如若不是在魔渊知道有可能可以回到过去拯救自己,他可能就死在那儿了。
变成这样…他出来后受过太多指责,说他堕落,说他是正道之耻。
可无人知晓,最不愿意看自己变成这般模样的,就是他自己。
洛雠本来的计划都是自己默默给自己解决了,然后消失。
世界不需要两个天道之子,过去的他就是他,他只需要干干净净地朝着自己想走的那条路走下去,走最光明灿烂的那一条。
但逆转时空这件事太过悖逆,他这一身伤,伤得太重,修为几乎全赔了进去,短时间内难以恢复。躲避谢乾玉又拼上了最后的底牌,加上他的特殊性……他只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借着自己和自己是一个人去躲一躲。
洛雠:“我伤得太重,只能借你遮掩行踪。”
因为他们是一个人,他的肉身虽然是重塑的,但他们的灵魂还是同一个。
就算是渡劫期的精神力扫过来,看到的也只有一个洛川雪,最多就是看到洛川雪的灵魂力量是常人的两倍。
洛川雪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尖,望着洛雠,轻叹了口气:“行吧,你先在这里养伤。”
他问自己:“有什么是我能做得么?”
洛雠清楚自己之后肯定会警惕他说过的人,但他还是多说了句:“谢乾玉这人不简单,你若是不小心露馅,先跑就是。”
他手里还有一张牌,只是那张牌…最好别翻。可如果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为自己翻一翻也不算什么。
——洛雠心怀天下的心早就被粉碎了。
漫长的岁月和那些经历教会了他一件事,他得先爱自己,先自私。
洛雠:“还有。”
他轻声:“我现在没有肉身,得进入你的识海里才躲得过谢乾玉。”
谢乾玉现在只是被他引开了,等他回来,还是能觉察到魔气。
识海对于修士而言是太私丨密的地方了,但洛雠就是洛川雪,洛川雪是过去的洛雠,洛雠是未来的洛川雪。
因此洛川雪虽然觉得有几分小别扭,可……未来的他说他没有肉身,那现在这一身的血都是他的灵魂伤成这样的…他逆转时空,付出的代价真的很大啊。
只要是步入修行的人,都知道灵魂上的损伤可比肉丨体上的麻烦千万倍,甚至可能会直接导致人废了。
可他却能平平稳稳地坐在这。
……是习惯了吗?
洛川雪在心里叹气,未来的他,到底还经历了什么?
“你直接进来吧。”
洛川雪没有拒绝。
因为他的身体,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