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雪从未对古青灯起过杀心, 他到底做不到杀人这事,尤其古青灯也没有坑害他,瞧着也不像是非要杀了他不可。
所以此时看着古青灯, 实在没忍住:“你别哭, 我不杀你。”
要他动手杀人,他现在真的做不到。
洛川雪:“只要你不会到处去说我的事。”
古青灯吸了下鼻子, 又咳出口血污, 随后他动了动, 支起身来看了眼双手撑着两把剑柄还站着的洛川雪, 又撑不住,整个人往后仰倒, 躺在了沙地里。
古青灯闭了闭眼,喃喃:“我不是因为这个……不,也是因为这个。”
洛川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古青灯:“佛修修身亦修心, 我自以为自己已经修得不错了, 在金丹之下再无敌手,可……”
他眼里又是朦胧一片。
相比起南樛木, 古青灯出山门的时日更少, 他对自己还在俗世时的记忆已然很模糊了,最清楚的都是在净台寺里的那些事。
从拜入净台寺开始,他这辈子出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古青灯望着芥子内净白的天, 恍惚道:“我应当是不怕死的, 神佛渡我, 我是不会死的,就算今日那骨鞭穿透了我的眉心, 我也会再转生与神佛门下…我明明不应该……”
洛川雪听懂了。
他干脆盘膝坐下, 得亏这芥子里神奇, 还蕴含了天地灵力,可以叫他吐纳恢复,所以他一边运转功法,一边道:“怕死很正常啊。”
古青灯缓缓摇头:“正因为我怕死,所以最后一刻你才能那么轻易的破了我的铁布衫…我以为我不怕的。”
他师父叫他活着回来时,他还觉得奇怪。神佛示下,即便拼上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他们的共知。结果他自己……
古青灯茫然:“我修行几十年,心竟还不如你。”
并非是说洛川雪差劲,只是洛川雪正式拜入山门不过才两年。
比较起来,古青灯当然有一种浓浓的挫败感。
洛川雪呃了声,他用指尖挠了挠自己的耳鬓,其实不是很理解古青灯的纠结:“我并没有觉得我不怕死。”
古青灯:“?”
他睁开眼,也坐了起来,就这样跟洛川雪辩起了法:“你方才但凡有一点偏差失误,不是死在我手里,就是死在自己手里。”
洛川雪也没说他是因为有洛雠才如此大胆的,因为就算没有洛雠,他也依然会打出那样的连招,但并不是他不怕死。
“…我这个人,其实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自己也知道。”
洛川雪认真道:“就是自信到有些自负了。我没觉得我同你在拼命,我只是觉得我能做到,仅此而已。”
古青灯怔住。
他想起他师父与他说铁布衫的要领便是不惧……如今想想,这个不惧是否不是指不怕死,而是不畏缩,坚信自己可以做到。
但…这也并非易事啊。
面对刺向自己眼睛、自己却没有手段可以挡,只能赌一手铁布衫的情况…如何能没有分毫的动摇?
古青灯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只是如此,你的心性也远非我能及。”
他都这样说了,洛川雪还能说什么。就是听古青灯再问他:“不知道友能否告知…你是如何淬炼出来的呢?”
这还真把洛川雪问到了,所以洛川雪转去识海问另一个自己:“我是如何淬炼出来的?”
他现在许多东西全凭本能,很多事自己都参悟不透,但转头就会被称赞。可要问洛川雪为何如此行为,他也说不上来……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问。
就如此时,洛川雪压根没有感觉到自己心性究竟哪儿超出古青灯了。
他觉得古青灯也很厉害,明知他血脉有异,亦知魔族如何十恶不赦,却还是独自一人就来了。
洛雠顿了顿。
到底是活着的年岁长些,他知道的也多些:“我一直以来都有一颗已入世的心,他们许多人都没有。”
洛雠平静道:“人族太久无人飞升了,困在这固定的‘规矩’中也太久,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站出来说历练并非只是让他们锻炼实战的,而是‘入世’。”
“想要勘破红尘,却不踏入红尘,要如何去悟?”
修仙者将自己和凡人之间的界限划分得太过明显了,忘了他们只是求仙者,而并非仙者。
洛川雪大概懂了,所以他与古青灯说:“说句违背你师门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入世’试试?”
这真是违背净台寺的规矩了,恐怕比洛川雪违背苍云间的规矩修剑道外的那些法门还要厉害。
但古青灯并不觉得洛川雪是自己叛逆就要让所有人跟他一样,他沉吟了片刻,双手合掌,冲洛川雪低头拜了拜:“多谢道友指点。”
洛川雪昂了声:“……你还要杀我么?”
古青灯苦笑:“无论是心性还是道法,小僧都不如道友,又如何能胜呢。”
他望向滚在他们俩中间的降魔杵,还有更加纳闷的事:“只是小僧不解,降魔杵为何对你无用。”
他再看向洛川雪,直白地说了出来:“你明明是魔。”
洛川雪:“……”
被旁人这么点出来,感觉还是有点怪的。尤其洛川雪到现在都还没觉得自己到底哪儿和人不同了。
所以他严谨地纠正古青灯:“只能说是有一点魔族血脉。”
古青灯微停,确认洛川雪是真不知道,才叹道:“道友,你日后可要小心些了。魔族血脉极其强悍……你若是有魔族血脉,那你就只能是魔。不存在说‘有一点血脉’。”
洛川雪怔了怔,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第一时间没说话,连带着洛雠也安静了片刻。
……他天生便注定了一定会沦为魔族么。
洛川雪和洛雠几乎是同时开始回忆起那些“过去”。
洛雠口中的“过去”。
即便没有抽剑骨、坠魔渊,没有那些事,他也依然会成魔吗?
洛川雪低下头,望着身下的黄沙,定定看了许久后,最终抬起了头,问了古青灯一个问题:“就算我真的是魔,可我心向光明,匡扶正义、降妖除魔,那我也还是‘魔’?”
古青灯怔忪片刻,最后合掌深深一拜:“道友,你心中已有答案。”
他亦有了答案。
古青灯撑着沙地缓缓起身,望向净白的天幕,偏头冲洛川雪笑道:“希望小僧下次见到道友时,我们能坐下来喝一壶酒,再论道法。”
洛川雪:“……你们和尚能喝酒?”
古青灯哈哈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1
洛川雪和古青灯出来时,初厌晚和千秋名已经在云山附近的一个镇里了,他们在客栈里开了间上等的厢房,就等着他俩出来。
芥子微微波动时,初厌晚和千秋名一道看了过去,便见恢复好了的洛川雪和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古青灯出现在了屋内。
气氛却比之前要轻松许多。
两人都施了净尘术,身上的血都清理干净了,要不是古青灯看着实在是有点虚弱,都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古青灯双手合十,先再冲洛川雪拜了拜:“多谢道友指点迷津。”
随后又对千秋名和初厌晚微微拜了拜:“两位道友,日后有缘再见。”
他说完,便没有多留,而是收起芥子,径直离去。
他走了后,初厌晚才站到洛川雪跟前,确认了他没事后,千秋名惊叹:“你赢了古青灯?”
洛川雪点头,活动了下身子骨:“一场恶战。”
别看他们似乎没过多少招,但两人都是上来就没有试探,招招都带着杀机,最后一身灵力都拼空了。
洛川雪示意:“我还要再调息一下,回头再与你们说,我先去开间房。”
“嘶。”
千秋名轻抽口气:“你同我们这么客气做什么?你在这儿待着,我和小晚晚出去就是了。”
初厌晚也说:“对,你待着吧。”
他们没有多言,直接出去了,千秋名还不忘说了句:“虽然你也修了丹火,但你别忘了我是药修哈,有事找我。”
洛川雪浅浅一笑:“好。”
他这一次却没有再说谢了。
然而门关上后,洛川雪就撑不住,直接软倒。
还是洛雠一把接住了他。
洛雠低眼,语气不明,但又几分冷:“我从前怎么就这么爱强撑?”
话是这样说的,他还是帮自己布下了结界,隔绝了声音,随后弯下腰将自己直接抱起。
这个姿势有些奇怪,洛川雪横躺在自己的臂弯间,但一时间也没法计较。
他咳了几声后,压住了翻涌的气血,轻呼出口气:“我这不也是没办法。”
洛川雪闭上眼睛,偏头抵在自己的怀里:“要是知道我伤得重,免不了又是许多关心,你也知自己最不擅长就是应对这些。”
洛雠搂着他坐在了软榻上,帮他从储物袋里取了药出来,喂进他的嘴里。
他捻着丹药抵着自己的唇,洛川雪下意识地就张开了嘴吃下,唇齿也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洛雠的指尖。
洛川雪倏地睁开了眼睛。
洛雠微顿,先觉察到了自己的念头,面无表情地说:“闭嘴。”
洛川雪:“?”
洛雠冷漠:“知道你要问我降魔杵为何对你没什么影响……我怎么才知道从前的我这么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