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难留,时易损。
不知不觉,这块封禁之地已是过了五载有余。
五岁年纪,小子初成,弯眉毛,高鼻梁,一双大眼惹人怜,生得倒与生父有几分相似,却是更像母亲,小小年纪,眉角尽带风华,端得一副瓷娃娃脸。
韶年之年,当学孔孟之道,四书五经。
他也未曾落下——老毒物设下私塾,孔孟不学,专学歪门邪书,譬如《鲁班》、《缺一门》、《推背图》及?金瓶梅?之类,咳咳…?金瓶梅?是铁匠奎山教的;四书五经,老毒物也有教,却是歪解不正,被其讲解得不着边际。
?大学?一句: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被其拿猪肉佬举例论证。
“如那猪肉佬,在我等当中,最是富足,他的屋子最是舒适,可德性…论到德性,当以我为师,德正则身正,身正则行正,吾之心胸宽广,猪肉佬体胖。”
“毒爷爷,我上次看到你偷看花婆婆来着…”
“咳咳咳…跟我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夏天最是喜欢猪叔,他那间屋子里有趣的玩意太多——有可以变大变小的钉耙,有捆人的红绳,有可以瞬间煮开的铁锅…
这些东西,夏天都曾把玩过,尤其是那口铁锅,自己在里头洗过澡,旁边还有胡萝卜哥哥、白菜姐姐一起,若不是花婆婆闯进来,没准自己还能多玩片刻…
小溪流水入深。纵然十分有趣,但五年困于此地也是厌烦。夏天独坐溪水池边,双脚泡水,清凉解暑。
“天儿,赶紧回来吃饭!”
身后,草屋,花婆婆站在屋口,催着夏天赶紧回来。
“花婆婆,我不饿…”
此言敢出,身后一道旋风,自己便是跟小鸡仔一般给提进了屋里。
五年之间,这已成定律,夏天深知——此地,花婆婆说了算!这便无所谓回复什么,反正会被拧回去。
“花婆婆,今日吃得好素,没啥油水…”
夏天撇嘴,跟这位千年老妖撒起娇来。
“天儿乖,等你猪叔那条腿再长起来,婆婆给你做猪脚汤喝…”
多年未解——为何自己一想吃猪肉,猪叔身上就得少点什么,看自己的眼神也是恶狠狠…
“婆婆,我吃完啦!”
筷子一撂,夏天飞一般窜出门去。
“这孩子…你去哪?”
“今日山叔叔说要教我打铁…”
一溜烟,夏天跑了个没影…
“小心点…别回来太晚,注意别看奎山给你的书!”
声音遥遥,飘荡而去。
“哦…”
夏天敷衍,此去倒是藏着听山叔故事的小心思,那些故事…听得人脸红心跳,又十分刺激。
“咱们什么时候把他送走?”
自其走后,一道男声从身后传来…
花婆婆不以为意,自顾自收拾起桌上碗筷。
“再过段时候吧…”
“还过段时候,这都五年了!”
声音来处,老毒物现出身形。
“夏天刚来之时,便是说好,只留一顿,可如今…”
此言未尽,可五年光景做不了假。
“你舍得?”
她反问一句。
“不舍得…不舍得又如何?他是人,我们是妖,待在一起,这叫什么事啊…”
老毒物颓然而坐,就坐在夏天原先的位置。
“这不五年过来了吗?”
一桌碗筷收拾妥当,搓搓手,花婆婆解下围裙,与老毒物相对而坐。
“是啊,五年…可再有几年,天儿便是十岁。可再十年呢?再有十年,天儿已是弱冠…再来十年?而立,不惑?难道一直到知天命?咱们都是千百年的老妖精,几十年对咱们来说也就弹指一挥,可对于天儿来说…就是一生!”
此一段深沉,老毒物满是皱纹的老脸一时激动,满面通红,却说得其无言以对。
“这月,天儿已跑溪边不下十次…就挨着咱们不让他过去的地方…”
“十次吗?”
说不出话来,花婆婆借着斟茶的功夫思索半晌。
“还不是时候…”
“不是什么时候!”
他蓦然起身,恨铁不成钢。
“老毒物,你觉得如今的天儿有能力活下去?且不说那一声妖气,就算普通生活的本事,他会有?就这样放任他出去,若是…若是死在外头?”
“这…这倒也是…”
“不如再等些时日,我们各教他些本事,至少…至少让天儿有自保之力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只能如此…那今夜,咱们把其他几人都叫来,好好商量一番。”
老毒物起身便走。
“等等…”
花婆婆话锋一转。
“你个老毒物,有多少此偷偷跑我屋来偷看我,今天正好老娘心情不好,留下来先算算账!”
“额…花姐,我屋里还炖着药,就不打扰了,今夜再聚…”
“嘭…”
一声脆响,老毒物直接从花婆婆院里飞到自家屋顶,穿过房梁,应声落地。
花婆婆回屋,从匣子里取出夏天刚来时带的随身物件,抚摸上面针丝。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希望你能找到生母,可却…也别忘了我们五个老怪物。”
夏天聪慧,围在奎山铁炉旁学了一下午,便是初识冶炼之法。奎山喜爱,特意打造一柄小锤,伴在其左右。
天过傍晚,夏天挥着小锤,一路劈砍,就是可怜路上小草,成其锤下“亡魂”。
“天儿,回去啦?”
“是…是的,魅姨…”
他将小锤藏在身后,对这位魅姨最是害怕——也不因魅娘不够和蔼,只是她天生冰冷,一身寒气,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小天儿,你怎这么害怕魅娘…”
她眉下亮晶双眸,秀发乌黑,宛转蛾眉,此时面带笑意,更是美不胜收,就连年纪尚幼的夏天,也是看醉…
“没…没…只是魅姨身边老是寒飕飕,怪不舒服…”
夏天忸怩,心中对这魅姨即是喜欢又是畏惧。
她捂嘴一笑。
“这倒也是…”
心中嘀咕——“你小时候还喝过我的奶呢…”
心至此处,她颇为怪异,轻呲一口,低声骂起花婆婆来。
“魅姨,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一下醒转,此番还有重要之事。
“天儿,待会回去吃罢晚饭,帮魅姨给花婆婆带句话…”
她眉毛轻挑,皱眉言道。
“便说魅姨决心已定,誓要离去,若是天人相隔…还望不要牵挂;若是侥幸过去了,必然回来接各位…记住了吗?”
“记住啦…只是,魅姨,非得吃完饭后吗?”
“嗯…必须是饭后,明白了吗?”
夏天点点头,站在那若有所思…
“天儿,赶紧回去吧,一会天就黑透了…”
“好的,魅姨…”
夏天又拿起自己的小锤,蹦跳而去…
望着其背景,魅娘看入了神…
见夏天跑了回来,花婆婆打消再次出去拧人的想法…
“赶紧洗洗手,洗洗脸!”
一下午都在铁匠铺里,他早已是蓬头垢面…
院内一座水缸,自夏天五岁开始,便是由其负责挑水。
“今天,奎山叔叔没跟你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花婆婆盛着小米粥,这些农作物还是其在自家后院种得,长不了太多,勉强维持一日三餐。
“没…今日山叔都没说上几句话,一说话就疼得龇牙咧嘴,就像这样…”
夏天边说边学,捂着腮帮子,眼睛眯着,龇起牙花。
“哈哈…你这小家伙,倒是学得挺像。先别学了,赶紧吃饭…”
心中嘀咕:“看来之前自己出手也是够重,到现在那个奎山还没好…哼,谁让他于天儿说些乱七八糟,等快好了,自己再找他一趟!”
“啊秋…”
奎山在屋中好好待着,莫名传来一股冷战,打了个喷嚏。
她将小米粥放在夏天面前,自己倒是一口不吃,只是满眼宠爱得看下他——千年妖精,已可辟谷,半载不食,也是常事。
夏天舔着米粥,却是想起魅姨所托之事,他不懂其中含义,却也知“天人相隔”不算什么好话,犹犹豫豫,吃饭都不安生。
“天儿,怎么啦!怎得屁股生疮啦?让婆婆看看…”
“婆婆…没…没什么…”
他吞吞吐吐,倒让花婆婆心中生疑。
“你这小家伙,吃饭就安稳吃,婆婆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见其撒出半碗,她有些不悦,平日里一贯和蔼可亲,可此刻便要念叨几句。
“五谷杂粮,是天道所赐,种之不易,为生之根本,当以敬畏,不可浪费,天儿…赶紧坐端正些,吃饭当要规规矩矩…”
“是…”
见婆婆有些薄怒,夏天赶紧坐得笔直,心中仍是记挂魅姨之事,小声问道。
“婆婆,如果让我不说,而我说了,是不是不守承诺?”
“该死的奎山,我就知道他又对你胡言!看来是打得不够!”
门后笤帚一抄,她便要去教训一番。
“不是的,婆婆,不是山叔…”
“那是?”
花婆婆心中一想——“莫非是老毒物把今日之事说了出去?不会,他那只胆小的老蝎子不敢!猪肉佬也不会,那家伙除了吃,什么也不会…”
“是魅姨…”
夏天赶紧将今日之事一说,却是见花婆婆脸色大变,黑得出血…
“该死!”
古稀老人一迈步,跑得居然比青年还快。
还端着饭碗的夏天便听外头一声长啸,黑夜之上,四道光影腾飞,眨眼便是消失,看其落下之地,正是溪边自己常去之地。
托着一盏小油灯,夏天按耐不住,也往那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