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郡并无多远。
忍痛乘车半时辰,便已见郡城模样——杭州位于江南腹地,本无多少战事,城墙亦无多高,却用重金在城墙之上雕栏玉砌,刻画多样浮雕,已无城墙本来用途。倒是这些浮雕,确为生动有趣。
郡城设有三门,除南面正门外,分别在两边开一侧门;每一面均设三个门道,供来往出入。两人随着商队,走的便是正门。
正门三门道全开,两边各站两名卫兵,守门御敌是假,收取入城费为真。
见门口大队长龙,便知杭州繁华。
买卖最是讲究时效,此商队也是财大气粗,并未排在长队末尾,倒是找上相熟的守卫,自愿多花些银两,走走“后门”。
这种事情已不罕见,商队自得所需,守卫腰包丰满,各自满意,倒是夏天与那吕书生…
“两位,我们已交‘插队费’,你们便跟着我们一块进去,也不需再挨这烈日排队之苦。”
“掌柜,不用,不用…我们身上并无多余银两,便排队去。”
“两位说笑,不用多付我们银两,只是看公子像是赶赴秋闱书生,若是他日高中,还不忘照顾照顾店家生意…”
这掌柜倒是打的好算盘——坐车收费,这是买卖,买卖不能乱;进城免费,这是情分,情分倒也足。
“那就谢谢掌柜了。”
吕书生也不推辞——头顶烈日排长龙的滋味可不好受。
随车行至侧门道,却还是被拦下。
“官爷…官爷…我们已交入城费,还望通融放行。”
掌柜点头哈腰,交洽之际偷塞几两雪花银。
“掌柜别害怕,例行检查而已…”
“官爷,平日里倒没这么严,怎么今日?”
又是几两递交——这些消息,在做生意眼里确也价值宝贵。
袖中银两一掂,城门守卫一笑,悄声言道。
“前几日,郡守一夜睡醒,发现自己藏在枕下的几千两银票不翼而飞…”
“你们几个,先开始检查检查货物,下手轻些,掌柜是我朋友…”
掌柜会意,便又几两塞过去。
“官爷,然后呢?”
“呵呵,郡守才不在乎那几千两,丢了也就丢了…只不过,能晚上悄无声息将银票取走,若是想取其项上人头,那也简单至极。之后也出现几次银票丢的事情,这不,我等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城门口进入也比往日要严。”
“原是这样…”
两人交谈之际,忽闻商队末尾传来惊喝。
这位官人不再闲聊,抽刀带上手下一拥而上,将最后一辆装草料的马车闱得水泄不通。
掌柜慌乱,一路小跑,挤开甲兵,只见书生面色潮红,双腿打颤不住,护住书篓,咬紧上唇,倒是这十岁儿童,面对甲兵刀戈,神情自若。
“各位官爷,各位官爷…”
他步履阑珊,跌跌撞撞——做了快一生的买卖,却也未遇见如此情形。
“还请息怒,这两位是商队载客,非是恶人。”
守城门郎收银爽快,见是掌柜客旅,倒也客气,先令行禁止,持戈待命,唤查验门兵,报发生何事。
两人低语,门廊心中了然。
眼一眯,嘴一努,上前两人提刀架在掌柜脖颈。
“官爷饶命!”
掌柜哪曾见此种阵仗,小腿一软,便是跪在当间。
“好大的胆子!居然私藏大虫入城,还携刀剑,是要坏我城中规矩,密谋谋反!?”
他就地一愣,被“谋反”一词吓破苦胆,身下早已一片狼藉。
“大人,小人冤枉,冤枉啊!”
“冤枉?”
门廊手一招,众甲兵前挪一脚,将夏天与书生围得更紧些。
他这才明白,非是自己惹祸,却是这两位半路乘车的客旅坏了事!悔不该当初,让这两祸害随车入城!
“大人,小人不认识这二位,真不认识这二位!”
纵使他哭天抢地,门郎也不留丝毫颜面,刚“互通银两”之情,亦是荡然无存。
“这位…叔叔?为何要刀剑相向?”
夏天终是开口。
“你是哪路叛军小娃,敢带兵刃入城?”
“兵刃?”
低眉一瞧,指的应是这把竹叶…
从魅娘处习得的人情世故却是派上用场。他眼珠一转,便明了此披甲穿袍之人意欲何为。
“嘿嘿,叔叔…”
“谁是你家叔叔,吾乃杭州郡城门郎!叫将军!”
夏天笑脸未改,跳下马车,上前几步。
甲兵紧觉,但见只是十岁娃娃,也并未阻拦。
“将军…”
娃仅十岁,也就及门郎胸肩,为求悄声言语,他踮起小脚,密语而言。
“将军,我这非是刀剑,只是家中祖传,如今家道中落,便想着来杭州城贩卖,还望将军通融一二…”
交谈之际,夏天从怀中掏出一堆散碎银两,也不知多少,一股脑塞至门郎衣袖,这番动作倒要比那掌柜还要熟练。
“家中祖传刀剑?”
门郎观此剑同体新颖,便知“祖传”一说即是鬼话,但又掂了掂入手银两——“嗯,二十余两,不错,不错…”
“嗯…此剑非兵戈,古董而已,本将军已经查验,证据充分,只是那头大虫…”
其言所述,便是竹楼虎妖——黄尾。
“将军说笑啦,此为黄狗一只,长得像是老虎而已,若是不信,且让它叫两声?”
夏天小脚一溜,又回到马车旁。
“吕书生,赶紧,让咱们黄尾唤上两声。”
书生早已吓得手软,也不知夏天想作甚,瞪着小眼一动不动…
“呆书生,赶紧学狗叫两句…”
这才如梦初醒,嘴角颤抖,小心翼翼,“汪汪”两声,算是敷衍了事,只是这个声音…凡带着耳朵者皆是眼神古怪。
“这证据好像不那么充分啊…”
夏天会意——“这家伙倒是胃口不小,只是散碎银两皆是掏空,只有千两银票…这要给出去,就得和猪叔叔一个德行,心在滴血,不过…”
不顾书生阻拦,他在其书篓中一阵翻找,取出一红包,里头哐哐啷啷,是那书生自带银两。
“这…这是我考学用度!”
夏天不予理会,拿起红包,便是呈在门郎面前。
“将军低头,证据在此…”
这回不再遮掩,当面打开小包,里头雪花白银,粗看应有二十两左右。
有了见证,门郎也不好再度过分,嘻哈一笑,接过红布兜,塞入自己腰包。
“嗯…嗯…证据充分,此剑为古器,掀不了风浪,这犬倒似虎,也是新奇,散了吧,没什么好查的,放行。”
命令一下,甲兵皆退,无人在管地上之人。
人情练达即文章啊…
夏天轻叹,赶忙扶起已是失神掌柜。
“给掌柜舔麻烦了,还望掌柜莫要见怪。”
“哎,这叫何事?”
知自己此刻不堪,也不多言,钻入马轿更换衣物,这才恢复些人色。
“小兄弟倒是异于常人,如此临危不惧,倒是让我羞红脸…”
“掌柜不怪罪,我等已经是感激涕零,咱们还是快入城去,免得再有事端。”
夏天拍了拍吕书生,喊其起身,不再乘车,步行入城。
书生脚软,走不端正,还需夏天扶着。
“真是后生可畏啊…”
望着两人背影,掌柜一阵恍惚,后又轻呲马夫。
“愣着干嘛?入城!”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虽当世光景不行,可这杭州郡,却是不减贞观风采,依旧如此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正门一入,便是永兴坊,专为来往客商所设,多是买卖之人——街两边,茶楼、当铺、作坊及客栈、酒馆,鳞次栉比;挑担赶路,驾车送货,撑伞小贩,买卖吆喝。
“卖混沌哟~”
“客官,喝茶吗?”
“脚夫需要吗?”
耍把戏、唱戏曲、茶楼说着书…
“话说太宗皇帝…”
好不热闹!夏天已是迷眼,不知该看何处,却瞥见吕书生无精打采,抱着书篓,喃喃自语。
“我的钱…我的钱啊…”
摇了摇头,自顾看起城中美景…
“咕噜…”
拍拍肚皮,顿觉肚中空空。
“走,吕书生,咱们吃饭去!”
书生抬眼。
“你还有银两?我可是空空如也,再无半分。”
“怕什么,袋中富裕,我请便是,后你考试用度,我全包!”
“你还有剩余银两?”
夏天皎洁一笑——“千两银票,还不够!?”
有了底气,吕书生倒也回神,跟在其后,先蹭一顿再论…
两人脚程,穿永兴坊,过光德坊,不知不觉进了西湖坊。
“楼外楼?好名字!”
夏天抬脚便进,却是被书生拉住。
“此地我曾在越州听闻,里头贵得没边,咱们还是换一家吧?”
西湖河畔楼外楼,确实为杭州郡内出名酒楼,其上莺歌燕舞,说是酒楼,却是书生学子谈古论今,吟诗作对之地。
“贵得没边,有多贵?”
夏天止步,倒是犹豫不决,不知千两够否。
“小生不知,未曾来过。”
“不知?那便问问…”
正巧,一男子步履而出,看其模样,应是酒足饭饱。
“小子名叫夏天,能在此地相遇,也是缘分…”
依旧是老毒物那招…
此男子能入楼外楼享用,却也有礼,见人作揖,当即托手颔颜。
“小兄弟,有礼了…”
“小子初到贵地,不知此楼消费几何?”
男子一听,便是外地人,当即解释,神色骄傲。
“此楼倒是不贵,酒水饭菜仅需百两之内。只是若想观湖之美景,却要另交费用,个中开销,还是由酒楼告知为好。”
“谢公子…”
“客气…”
寒暄一阵,便是相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