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纪,与发妻成婚,但长年膝下无子,发妻渐老,我却毫无岁月痕迹,说也奇怪,年岁上涨却一直十八模样,因一直待人为善,乡里虽是称奇,却也夸我福命…
那年六八,发妻病故十年,亦在那年,我遇上茹儿生母…时隔五年,这才有了茹儿,可惜她却难产而死…”
“等等,那你如今岂不是已有九十好几!?”
如今世道,半百已是高寿,如老翁这般,算得人间老寿星!
“差不多,未曾数过…”
“可这事与那郡守何干,你做你的老寿星,他当他的地方官!?”
“小公子,莫急,人老了,难免有些啰嗦…
茹儿三岁,我这才有些显老,却也貌似三十而立。周遭逢洪难,田间欠收,乡里大多饿死,或是逃难,幸得家中还有些余粮,我带着姑娘勉强藏于城中度灾,侥幸留下二人性命。彼时杭州郡,十户不存五户…
茹儿十岁那年,就如你这般。
恰逢莫辅成那狗贼官运亨通,刚任杭州郡守,通水渠,拓荒地,倒也做了几件利民之事。
作为乡绅,我与其他地主设宴款待,暗中送礼,均是被拒…见其两袖清风,直叹杭州来了位好官!
谁知那厮非是清官拒收百姓送礼,实则对这些蝇头小利未曾看上!他倒是有些本事,原本颓势的杭州郡在其手中重振往昔峥嵘,我有之田地也得开垦,生活日渐富足…
待城中平稳,那厮这才露出真面!设计陷害,聚众威逼,将城中豪绅一干抹平。
咳…咳…你看我这身子,便是当年不从,被打成如此!你再看我这条腿…”
裤腿上挽,只见一根木头疙瘩。
“这可非被锯断,而是我死命不答应祖地贱卖,那贼郡守在上面涂满肉酱,引恶狗所咬!如今,咬痕依旧清晰,骨肉嚼碎之声依旧,时而恍惚,我依然能看到满地碎肉!”
“这就是原因?可为何时隔这么久才…”
夏天不解,将身子侧过一些,正对老翁。
“哼!即便断了条腿,我也未曾松口,直到他拿茹儿要挟——若我不从,便将茹儿卖身青楼!
为了茹儿,我这才妥协,签下地契,从此再无半分田地。
我原想逃出杭州郡,可身有残疾,茹儿还小,便决意在此残生,直到如今。
虽然日子清苦,但茹儿懂事,莫辅成那狗官也未紧逼,倒过得不好不坏,只是我这身体自被严刑之后,一天不如一天,每日服药。
哎,真是孽缘!茹儿长成花样年纪,可却偏偏与那莫白衣相识相知!白衣那孩子倒还不错,不像那个狗官,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还算品行纯良端正,只可惜…只可惜他是莫辅成之子!”
“你不同意,所以才?”
“小公子,我自幼上过几年私塾,也学得孔孟之道,后家父离世,虽家中富有,田有千亩,可自幼佃农照顾长大,时常与他们共同耕种,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庄稼汉…
农夫不懂心眼,本分老实惯了,我亦不是钻牛角之人,虽那狗官害我不浅,可那都是陈年旧事…
茹儿年幼不记得那些恶事,只要白衣那孩子善待茹儿,莫辅成那狗贼不欺负茹儿便可,我也看得开,已然活够,大不了茹儿出嫁,我再悬梁,不拖累她就是,只是…
半月之前,莫辅成得知两人之事,明面上给了白衣两个条件,实际趁着茹儿出门,带着那个管事莫福和一众家丁找上门来,让我立刻带着茹儿滚出杭州郡,若是敢踏足一步,断我另外一腿,还说要让人轮辱茹儿,一时气急,差些一口气死过去…”
“可你们未搬走,从此郡守府里怪事连连?”
夏天心中有一问题不断萦绕,揪了揪不住,忽而灵光一闪。
“可是,你为何不一开始就取他性命?非要等到现在!?”
是呀,整件事情来龙去脉,新仇旧恨,二者间已成不死不休之局,为何不第一时间动手,直接了断恩怨,非要拖至现在?
“咳…咳…小公子,能不能将那小盒递给我。”
老翁不回,一连咳嗽几声,其所指,是一方寸木盒,置于对床长桌。
“这是?”
“止咳药而已…”
夏天不疑有他,伸手取来,却未闻见有任何药香,倒是这木盒刻花镂丝,不像一般人家用的。
“这是…这是首饰盒?”
老翁接过,却不打开服药。
“用首饰盒装药?”
就木盒一事,老翁未说一句,倒是为其解上一题之惑。
“我也想立刻取那狗官性命,可惜人残疾,手无力,怎能敌过?便想收拾东西,骗茹儿离开此地,只是免不了一段时日的伤心罢了…
不过好在天见怜,让我在阁楼暗处发现一处暗格…
此为我家祖宅,应是长辈所藏,便悄悄取出。其内藏有一盒一娟,盒中粉丸,气味诱人,布卷细绣锦衣曼舞。
粉丸不知何物,可却引我忍不住尝了一口,便觉全身舒爽,眼中明朗,久病也好了许多!忽窜出一鼠,心里莫名有感,直接下令禁止,没成想…这耗子听话,真就不动,再一试,可听命于我!于是,便想到一法,给那狗官一些教训!”
“这就是为何半月开始丢银,丢物?”
“是的,小公子,可这些还不够!我知那狗官性子,其手段狠辣,非等闲可唬!为了更进一步,我吃下大半粉丸,眼里所见,不再如往常!
除鼠类小物,个中冤魂屈鬼,我一眼望之,便可任我摆布,故而特寻枉死上吊老翁,令其夜间行事!”
“嗯?这便是李老头那夜?借冤魂索命,倒是好手段!”
“哎,只怪那两人运气不好…我本在正厅弄出了些动静,将他们引了进去,可惜他们回头还是发现,尾随至后,就在要动手之际,他们的一阵惊呼,前功尽弃,不过倒还好,留下一缕怨气附于那厮之体。
哎,那小子胆子太小,居然被活活吓死…
之后…白衣与茹儿透露,莫辅成请得两位仙家,‘冤魂索命’之法便不再受用。
我便想到绢布之上所绣——舞姿婀娜,隔纱连我都被吸引入娟。
粉丹入腹,体内便出现莫名气道,见娟中舞姿,不自觉便学了起来…
此舞甚妙,学完之后居然可摄人心智,迷人心窍,一切都听命于我…于是,莫福那厮便是第一个见我跳舞之人!
控下莫福,让其外头点鼓,让你们都以为外头六更,失去警觉…借莫福之手,调开众人,迷晕白衣,将郡守带走,想亲自动手复仇!本来已然得手,可惜中途心中绞痛,半途不济,只得稍稍给其一些教训,仓惶而去!
昨夜,我放弃亲自手刃仇人,命莫福出手,可惜你们皆未昏迷,莫福最后被拦,咳…咳…
小公子,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告诉告诉我,为何你会怀疑到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身上?”
“老丈,其实你做得已经够好,未曾留下半点破绽,只可惜留下一物,让我知是你…”
“哦?咳…咳…是什么?”
夏天手指一翻,便是显露一枚泛白椭圆鳞片。
“这东西,我在白衣躲着的柜子里见过,在莫福身上见过,也在你家院中见过…”
“哎,百密一疏,若是再小心些,明日我便可取那狗官性命…只怪自己时日无多,每用一次秘法就得虚弱一日,要不然…”
“什么灵丹妙法,还能有这奇效?让你一个未曾修行过的家伙,将我们几个耍得团团转!?”
夏天甚是不信——自己苦修两年有余,也才这副光景,这老翁仅凭一物一法,就能有如此本事?就连青衣都提醒需格外小心?
“就是这个!”
老翁一笑,将手中木盒打开。惟见一层粉色淡气化雾,被他口鼻一吸便没入其中。
“妖丹!?”
夏天不懂此物,倒是虚境内青衣一眼便是看出。
“青衣,什么妖丹!?”
夏天追问,全身紧绷,谨防生变。
“妖丹,妖力凝聚成丹,即为妖丹!一介凡人,居然可以承受妖丹之力!”
半粒粉丹层层剥落,如灰尘起卷,汇入老翁口鼻。再看其脸,居然有一层细密泛白鳞甲!
“小公子,你不是之前在寻‘方’姓人家吗?虽不知你有何图,不过…我便姓‘方’,本名‘方景’!”
老翁气势攀升,再无久病之象,重回中年模样,只是那只断腿依旧…
“方家没落于我手,我有愧家父,有愧家母,有愧列祖列宗!便改了姓氏,家母名讳不知,只知父亲长年叹息,唤其‘魅娘’,便取上一边,改姓‘未’。现在,我是‘未景’!”
“什么!?什么!?”
夏天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到底如何是好——“魅姨,魅姨,我找着啦!我找着啦!可是…”
望着犹如长蛇凝空的方景老翁,他却笑不出来!
“小兄弟,在一旁看得够久了吧,现身吧!”
“谁!?还有别人!?”
心中一凝,夏天不知所指何人,莫非是那书生趴墙角?未等反应,屋内门窗尽皆爆裂,震得满屋灰尘。
待尘雾落地,一子慢条斯理,缓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