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可落桌用食,朝食过早,哺食等到此刻,小儿早已肚饿,忍不住偷食…
“平儿,等恩人们上桌。”
她一把打掉偷吃蒸肉小手,请夏天二人先坐…
原本男女需分桌,可自家阿耶神智不灵,家中无男子主事,便坏上规矩,一同落桌,她也跪坐后置几寸,以示规矩。
“今夜也算团圆…”
夏天端杯,其内为阿姐家中自酿桂花酒,原本从去年便入窖,待今日取酒,可哪知家中先生枉死,无缘品酒…
“嗯…团圆!”
阿姐旁看两边,一边为儿,一边为父,眼角湿润…
“团圆…”
书生望杯中映月,想起越州父母。
夏天与几人碰杯,一饮而尽,想起去年谷中婆婆与其他,共坐一桌嬉闹,尤为猪猪叔叔,对月痛饮,直呼师娘何在…
那番回望,心中存伤悲…
“如此高兴时节,大家应该笑笑才对…”
“嘿嘿,嘿嘿嘿…”
夏天提议,李家老头最是附和,笑得尤为纯真。
“是,是,是该开心…”
阿姐袖角抹泪,给诸位又斟上花酒…
氛围这才融洽,月圆下,各个笑容满面。
“家门外,人咬狗,拿起门儿开开手;拾起狗来打砖头,又被砖头咬了手…
…你一条,我一条,还有一条追翁翁;汪…汪…汪…”
门外童谣声入耳,惹得愁人一场醉。
夏天端杯滞空不动,眼中空洞,似有某段回忆涌上心头。
“小恩人,小恩人,你怎么啦?”
眼前手掌虚晃,这才拉其回神。
“没…没怎么…”
阿姐给其又夹了块蒸肉。
“久看恩人未动筷,赶紧尝尝我的手艺…”
“家门外,人咬狗,拿起门儿开开手…”
童谣再起,于空巷回旋。
“阿姐,外头这歌是?”
夏天对这歌谣尤为着迷,梦中似有在耳,心中无名悲情而生,不禁问道。
“哦,这是本地童谣…”
她腾出空碗,打上肉食、葵菜,放上两块月饼。
“平儿,给姨娘送去…”
小娃吃得满脸是油,正吞碗中胡饼,倒也听话,端碗而出,屁颠屁颠…
少顷,门外童谣声止,小娃重回。
“有没有跟姨娘问候?”
“平儿很乖,跟姨娘说了声‘中秋快乐’,姨娘直对平儿笑…”
小娃天真烂漫,呢喃细语。
“你这孩子需记上姨娘,平日她最是疼你,要得好吃全塞给你,平日要对其好些…倒是也有几日未给她洗漱,明日若是天好…”
“阿姐,平儿姨娘是?”
“哎,也是可怜人,听闻曾经是城中大户,可惜最后家破人亡,与我阿耶一般,脑中生病,时常糊涂,如今流落街头行乞。”
她又给夏天与书生各掰半边胡饼…
“快些吃,以后这就是你们家,想要吃什么跟姐说。”
夏天应允,糊涂将东西塞进口中,心思却已飘外,无精打采,似有心思,刚刚热闹一桌,倒被其感染,有些冷场。
“咦,姨娘进来了…”
院中门未关,女乞寻烛进门,手上端着的,便是刚刚小娃所送之碗。
众人闻声而看,见其手持瓷碗而入,身着单衣,蓬头垢面,脚下破鞋露指,走路斜歪,缓缓而来。
“你怎么进来了…吃完了?我再给装些。”
李家孤女起身相迎,见碗中空落,以为所给吃食偏少,便夺碗回身,重新装上一些。
哪知女乞径直而入,趴坐夏天身边,不顾仪态,直接用手取食。
“哎呀,今日有贵客,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阿姐侧脸尴尬,与夏天二人解释。
“自家里男人死后,只有我们孤儿寡母相依,有时便让其进院一起用食,倒算熟络,不好意思,唐突二位恩人…走,咱们先出去。”
“不…阿姐,没事的,就坐一起吧,人多更显团圆。”
夏天相劝,往其身边靠了靠。
“不合适,不合适…”
阿姐还觉不妥——二位公子皆是读书人,喜净恶脏,哪能与乞儿共桌?
“真没事…”
书生摆手,反夹蒸菜添至妇人碗中。
“夜影婆娑共明月,哪家欢喜哪家愁…”
吟诗一句,书生起身而旋,提壶邀月,共举青杯,他…有些微醉。
夏天摇头忽左而右,插缝欲窥妇人样貌,可其过于蓬头垢面,观而不得。
“这位…姑姑怎么称呼?”
“嘿嘿…”
见有人问话,其侧过脸盘,肉食、菜食,加之胡饼塞了满满一嘴,咧嘴冲夏天一乐,转而接着填肚。
刚刚匆匆一瞥,仍可看到一丝样貌——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但非老态龙钟,也就妇人模样,看垢下皮质,仅是比李家阿姐大上几岁而已。
“小恩人,不用再多问她。自我与其相识,除哼唱童谣之外,再说不出其他一字。”
夏天不知何故,总觉此人尤为亲切,似曾相识…
“阿姐,这位姑姑曾经是哪里人家,何时疯的?”
“小恩人,这我可不知。几年前,家中食不果腹,为谋生路,阿耶带我们一家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外乡之人,本就怯生,遇到这位姐姐时,也是刚来此地不久,其还是跟着平儿一路寻来,这才逐渐熟络…
要说起初,原对她没有好感,以为是街上假乞,借机偷子。阿耶与夫君还轰跑过一阵,直到后来真遇歹人,反倒是她拼命护住平儿,才让我家完整,否则…自此,全家皆是对其感恩,时常救济帮助,便熟络起来。”
阿姐边说一边挽起妇人枯发,摘自己头绳为其梳上一鬃马尾。
“小恩人,至于你问其他,我真不知情,也未听街坊说起,只知曾经家中富硕,如今家道中落而变成这样。”
夏天心中失落,不知失落从何来…
“姑姑,能不能听你再唱一唱童谣?”
妇人不理,坐而不动,举头思月。
“平儿,跟姨娘一块,给大家唱童谣…”
其也不知夏天为何执着于此,只当触景生情,想起他乡生母。
“好嘞!家门外人咬狗…”
稚嫩童声回响,妇人随之而歌。
“家门外,人咬狗,拿起门儿开开手…”
歌声下,妇人与小娃互对而跳,两者皆是开怀。
书生借歌而吟,诵月圆人缺,本是欢节,被其一搅,徒增悲凉。
“小恩人,一直忘问,你是何许人?家在何处?家中还有哪些亲人?”
夏天情思随歌而转,一时意乱,飘荡不知名处,被李家阿姐一问,重回小宅院内。
“额…我吗?应该也是杭州郡人,家在城外,还有婆婆、爷爷、叔叔和姨姨…”
“那…”
阿姐欲言又止,舀羹汤勺一滞,岔开话题。
“小恩人,再喝一碗葵羹,这我熬了许久,已经特别浓稠。”
“谢谢阿姐…”
夏天扭头,再将思绪放入童谣之内,小嘴里居然还能跟着哼哼。
“小恩人,你幼时也曾听过此首童谣?”
“嗯,可能听过吧。”
童谣不长,被平儿与妇人来回翻唱。二者手拉手,边舞边歌,总有累时,嘻哈间互拥而转,转上几圈便是倒在甘席…
“姨娘唱的真好,比耶娘唱的还好。”
“那以后跟姨娘一块住,好不,平儿?”
“好啊,好啊,只是姨娘臭臭…”
童言无忌,拿手掩了掩鼻。
“平儿,不许如此。”
阿姐训斥一句。
“等耶娘给姨娘洗洗,到时候和平儿一块作伴,平儿你愿意吗?”
“平儿愿意,愿意!”
小娃带上夏天所赠假面,在院中来回跑,东一头,西一头,耀武扬威,甚是高兴,惹来两道慈目:一道生母阿姐;一道乞儿妇人。
妇人面露慈祥,嘴角上弯,口中似有嘟囔…
“天…天儿…”
声音极细,一时不可闻。
夏天倒是听得一字,猛然扭头,惊目相向…
“平儿,休乱跑,待会摔疼,可不要哭鼻子!”
“好嘞!”
他闹得更欢,逐鸡高喝,惊起一片细绒…
天儿?平儿?
夏天一时迟疑,接而摇头自嘲——“今日怎呢,心头古怪,一时听错,反倒鼻息一滞。”
南北明月明南北,兴旺阖家和万兴。
又思谷中婆婆,不知五人何以共度中秋。
“青衣,你有思念之人吗?”
虚境微响,青衣声来,她本虚弱静养,却被夏天所染,强撑而回。
“没有…机缘巧合,得修行造化,其他同族,或老死,或被猎,再无一存…”
百年青狐,不知思念何味道,借夏天之心,品个中滋味。
“哎…青衣,你也是可怜人。”
夏天心中抑塞,再起一坛桂花陈酿,仰头便喝…
“小恩人,你年纪尚小,喝不得这么些!”
阿姐忙劝,但酒水入喉,冲干苦闷烦忧。
夏天抱坛起身,与书生共饮。
酒酣,醉醺,二者摇晃,走路颠倒。
阿姐欲劝夏天两人留宿,但被婉拒——城中独善身,最忌风言起。
她提灯在前,想将二人送回住处,却被醉酒书生一把夺灯,跨步往前。
“阿姐,你且先回去,家中老人、孩子还需照顾…”
“那你们?”
“我们自寻回家路,阿姐放心。”
说完,夏天紧随书生后,仗灯而行。
“小公子,我等二人恭候多时,还望与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