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和四年六月,楼氏怀胎四月有余。西北爆发了一场大瘟疫。
阿鸢已同楼氏混得熟络,宝盛就让她来伺候楼氏。阿鸢也常常聊一些自己关心的话题:“夫人,这瘟疫来得蹊跷,从前并没有发过这样的情况。”
楼氏正在熬打胎药,她发着呆,好像并没有听到阿鸢的话。
阿鸢过去推一推她:“夫人,你在听吗?”
楼氏叹一口气:“天灾吧。春天埋了月离,夏天又毒了北凉,现在蔓延到南楚。这样的大事,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操不了什么心。”
打胎药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楼氏闻到,更加悲伤。
阿鸢道:“我虽是医女,可我家传承医道至今,都是专攻女医,对这瘟疫,我爱莫能助。嗳,前儿出去买药,看见街上那么多百姓...真是不忍多看。生老病死,人生本苦,好不容易安分两天不打仗,现在又碰上瘟疫。”
楼氏捂着肚子,紧紧抓着篦子的手隐隐有了手汗。
阿鸢又道:“定西城中的药店不少,但大夫不多。这场瘟疫下,老百姓连药都买不起。垂髫小儿,死在街边都无人去埋。官府来了,只管丢在龙泉山或者拈花寺去处理。听说军营也是病倒了许多。定西郡,倒比战争下还可怕。”
药开了,苦味尽情发散,楼氏盯着炉火,深深吐出一口气,只问:“这药要煮多久?”
阿鸢扶着楼氏的肩,声音温柔:“三碗水煮成一碗。”
“你不再劝劝我吗?”楼氏问。
“我刚才说了,我们家专供女科。在我们眼里,你肚子的那孩子,只是一团肉。它到现在,还算不得一条生命。”阿鸢声音依然温柔,可她语气中没有一点犹豫,“你若不冒这个险,连你都会有危险。我们该为活着的人而努力。”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谋杀一条生命,而是在挽救一条生命。
见楼氏不说话,阿鸢又往小药炉上添上两块细细的炭。望着炭火,阿鸢忽然有些神思驰往:“我有个师兄,他极厉害,若是他来,我想不管是瘟疫,还是夫人的病症,一定都有好法子。”
“师兄?”听到这个话题,凝重的空气忽然有些松动。楼氏停下熬药的手,有些戏谑:“心上人吧?”
阿鸢不隐瞒,甚至脸上泛起桃花色一般的朦胧雾气,点头说:“我和他只有两年的师兄妹情分。那时他随我父母在这里攻学女医。你也知道,京中少有此专业圣手,师兄不避讳这个,总是想做全才,就来我父亲那里学习。后来,他父母不让他再学,就回去了。”
楼氏挤着坐在阿鸢身边:“后来你们不是也进京了吗?怎么没有再续前缘?”
阿鸢桃花般的脸颊,瞬时就转了天青色:“他的父母,在他回去时,就为他订了亲事,也是为了缠住他的手脚——毕竟,师兄已经年过二十,都没有婚配。回去后,他糊里糊涂做了新郎官,从此就是有妻的人——我去晚了。”
楼氏问:“你们几年没见了?”
阿鸢道:“天丰十三年至今,也有五年。”
楼氏问:“他还在京中?”
阿鸢点头:“赫赫有名的‘青紫齐光’,你可听过?”
楼氏摇头,对南楚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阿鸢道:“郭紫和褚青莲,是南楚最出名的两个医者,所以并称‘青紫齐光’。我师兄,就是褚青莲。”
楼氏笑了:“真但愿你师兄能尽快来,或许,我也不用喝这苦得要命的打胎药了。”
这句话好像真点醒了阿鸢,她急急道:“夫人,其实师兄在我家落难后,来西北找过我。只是那时候他不知我在哪里,我也不知他来找我。后来,他就又回去了。或许,这次他还会来。依我看,他要是来,肯定首先会去军中,帮助研究大军疫情。若是如此,夫人,你可愿帮我和老爷说说——若师兄来,不管怎样,请他来家一趟。”
楼氏握着阿鸢的手:“你放心,阿鸢,如果他来了,这事我一定办好。”
那碗打胎药,终究因为这次对话而凉透。
两个女人等待着褚青莲的到来,好比等着万古长夜的一盏明灯。
明和四年六月,如阿鸢所期盼的,褚青莲赶到了西北大营。他是自荐,也是被推荐,总是于公于私,他是非常乐意来到西北。所以他的马儿骑得飞快,等他到达西北大营的时候,运送他医书药材的马车才到开州。
瘴气弥漫的定西郡,宛如人间地狱。西北大营更是重灾区,孟远川下令封闭了一切出入口,死亡的士兵抬到山里烧毁。烧人的烟气比炊烟还浓还多,只是三个国家都无力再出征。
孟远川看着满地哀嚎的士兵,对褚青莲道:
“青莲太医,这一切就拜托你了。”
褚青莲日夜点灯,不肯放松,称得上是一个医者圣心。这一日,他正在翻着医书研磨药材,门外忽然吵闹不止,不知又因什么起了冲突。
按照规定,褚太医的医帐,四品以下不得靠近,四品以上孟元帅点头才能靠近。日夜四班白虎卫严密防守,别说人进来,褚太医自己出去都还得先审批呢。
六品的三等将军云三丰要来见褚青莲,卫士直接拦回去了。
三丰是奉他夫人的命令来找褚青莲。夫人的军令也大于山——况且,他这位夫人平常什么都不求,难得说上一句软话。
云三丰是个木讷老实人,卫士拦他,他只管用多年的搏斗经验,放翻了卫士。另外几个卫士不得不上来挟住他,准备送去元帅大营处理。
就是这一闹,才吸引了褚青莲的注意。
褚青莲朗声询问外边何事,卫士来报:“我军东营云将军,他想私自见一见褚太医。可是按例,他无元帅口令,不得放行。”
褚青莲也是翻书翻得头疼,摆手道:“别为难他,请他进来就是。”
卫士有些为难。
青莲道:“不妨事。我正巧有时间。”
三丰卸甲来见。他自知品阶没有褚青莲高,进门后立即跪下行大礼,直言道:“褚大人,我是云三丰。我有事求你。”
褚青莲一见云三丰,倒有三分熟悉:“啊呀,你...你莫不是那个...”
三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
褚青莲急忙扶起了三丰,笑道:“你不认得我么?我是二丰的好友啊。云二丰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