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安迪和萨姆走进病房的时候,看到威廉坐在床上,正望着铺在护理桌上的一张纸发呆。

「嗨。」安迪走到病床边,笑着打招呼,「精神不错嘛,威廉。」

威廉这才注意到有人进了病房,抬起头,笑了笑:「哦,你们来了。」

萨姆看看腕表:「刚好四点,不早不晚。呵呵,来吧,开始收拾东西。」一边说一边像做什么预备活动似的搓着手掌。

「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威廉耸肩,「换个衣服就行了。」

「也是。」安迪点点头,将拎在手里的装了一套衣物的提袋向威廉递过去。递交过程中看见那张摆在护理桌上的纸张,安迪定睛仔细看了看,眉头微微紧起来。

「还在……画这个吗?」他迟疑地问。

「嗯?」威廉看看他,又看看他所看着的东西,「哦」了一声,点头说,「嗯,是啊,还在画。」顿了顿,苦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直画不完。」

「既然这样,就别再画了吧。」安迪说着,伸手去将那张已经画了七天都没画完的图画拿过来。本想把它揉成一团后丢弃,却听见威廉说:「不,别扔掉。你先帮我拿着,给我带回家去。」

「啊?你还要接着画吗?」萨姆说,凑上去看了一眼安迪手里的画纸。

纸上的图画,基本上与他上次来看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一团黑色的背景,一张没有五官的巨大的脸,在其旁边伫立着一道轮廓模糊的人影。那翻飞着的像是长发,伸过来像是手臂,但是都没有线条,没有颜色,叫人看不明白这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画成这样……」萨姆摸着鼻梁,「头儿你果然不是美术系出身的。」

安迪弯起手肘朝萨姆的胸口捶了一下,眼睛还是望着威廉,低声问:「为什么这么执着呢?对这幅画。」

「我不知道。」威廉摇头。

「嗯,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这样说着,威廉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还有些无奈。

他抬起右手,摸着缠着白色绷带的头顶,自言自语似的喃喃着:「只是画出这里面的东西,可是只能画得出这么多,下面怎么也画不下去。」

「脑子里有这样的东西吗?」安迪捏着画纸的手紧了一下,旋即放松,「既然反正是画不下去,干脆就不……」

「不行。就算画不下去,还是想画。」

「因为……」威廉抬起眼望着天花板。每当看见这一片纯粹的雪白色,脑子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是每次都在最后时刻戛然而止。

就像他画那幅画的时候,起先是一气呵成,用了不到一小时就画了那么多,却突然卡住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画下去。

那时候,心里猛然涌上一股悲伤,然后他的大脑就空白了。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忘了原本是准备再画些什么。虽然无数次试着回想,但始终就是想不起来。

直到现在,每次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他就会觉得很悲伤。一种像要将人的心肺撕裂一般的,深切的悲伤。

这悲伤让他无法再动笔,也想过将这幅完不成的画丢弃,却又做不到。因为这幅画给他的感觉,除了悲伤,还有一股莫名的怀念。

这怀念告诉他,他似乎遗失了什么,非常非常重要的事物。

然而,那究竟是什么事物呢?想不起来,为什么?如果是那么重要的事物,为什么会想不起来?

不,应该能想起来的,必须要想起……

头忽然痛得像是要爆炸一般,威廉不禁闷哼:「唔……」

「威廉?」安迪抓住威廉抱着头颅的手,扯下来。

他曾经听威廉说过对于那幅画的奇特感觉,所以也知道威廉会头痛的原因所在。

「别想了,威廉。」安迪说,「好不容易可以出院了,别胡思乱想,又想出什么毛病来,这医院就出不成了。」

「……嗯。」威廉缓缓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收起那些会让自己头痛的思绪。他抿着唇,因为痛楚而泛白的脸色显得有点可怜,紧紧皱起的眉宇间却泛出一股哀怨。

看着他这样的表情,安迪与萨姆对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疑惑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

「安迪。」萨姆小声说,手伸进了上衣的口袋里,「要不要……」

「不。」安迪摇头,示意萨姆不要将那些照片拿出来。说不定起不到帮助,反而增添困扰。

那些照片,是从威廉的相机里冲洗出来的。当时在那座岛上,威廉失踪了两天,回来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因为好奇他那两天失踪去了哪儿,所以勘古队其他成员冲洗了威廉相机里的照片,看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相片是有日期记录的,而威廉拍摄到的画面,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时期。另外也不可能是有人特意装扮成那样,那座岛上除了勘古队之外没有其他人,何况还那么多人,那么多古老而完整的建筑。如果它们确实还存在,他们肯定早就发现了。

因此他们推测,威廉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无法用科学来解释的事。

就像那天,在那座古堡中,他们追着威廉到房门外,敲了半天都没人回应,最后没办法只能硬把门弄开,里面却没了人影。

这已经够诡异了,而不久之后,他们发现城堡外有间小屋的门不知怎么开启了。而那道门他们之前试了半天都撬不开。

进去一看,失踪了个把小时的威廉就倒在屋子里,满身伤痕,昏迷不醒,旁边还摆着两具封闭的石棺。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让人捉摸不透。

其实他们非常想追问,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威廉的精神状况变得那么糟糕,他们不忍心相逼,更害怕他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留在那儿会有危险,所以才从总部Call了直升机过去,抓紧时间将威廉送回了英国。

在医院里,威廉昏迷了整整三天,直到一星期前才醒转。而醒来的威廉,已经忘记了当时在岛上发生过的事。

安迪想,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地忘记什么事,所以,尽管他比谁都好奇威廉在岛上究竟经历了什么,然而为了威廉本人着想,他选择了不过问。

如果「忘记」对威廉而言比较好,那就不要让他记起。所有与那座岛相关的东西,都不在他面前拿出。等过去一段时间了,他的情形总会慢慢好转的。

「你们好。」一位护士推开了门,对房里的几个人笑着说,「是预定今天下午出院的吧,谁跟我来办一下出院手续?」

「我去。」安迪将手里的画纸塞给萨姆,给了他一记暗示他不要乱说话的眼神,然后跟着护士离开了。

出院手续很快办好,而后萨姆开车将威廉送回了公寓。

安顿好之后,威廉看时间已经接近十九点,便邀安迪和萨姆一起吃了晚饭再走。这两个人其实也是饿惨了,有得吃当然不会拒绝,不过现实状况是:威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回公寓,厨房里自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下厨的素材。

结果,就只能叫外卖了。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威廉本想趁这个空档把房子稍微清扫一下。毕竟这么多天没人住,虽然还没到结蜘蛛网的地步,但灰尘还是积了不少。只可惜,他也饿得没什么力气了,干脆就坐在沙发里陪另外两人一起看电视,打算等吃完饭有了力气再干活。

电视里上演到一个教人煲汤的节目,萨姆看着看着,突然想到:「诶,头儿,你不是煲得一手好汤嘛?难得来一次,你就给咱们煲上一锅怎么样?」

「什么?」威廉露出错愕的眼神,「煲汤?我?」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啦?」萨姆眨眨眼睛,随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因为现在你这儿没有材料是吗?没关系,你告诉我要哪些材料,我马上出去买。」

「嗯,我赞成。」安迪笑眯眯地举起手,「我也很想念你的手艺呢,威廉,不要小气嘛。你看,后天我和萨姆就要飞去跟勘古队会合了,也不知道那边的任务几时能完成,今晚你就当作给我们俩饯行也好啊。」

「我……」威廉真是困扰极了。

他所困扰的有两方面,第一,是关于勘古队现下进行中的任务。他记得这个,因为该任务原本是由他带队的,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好像是掉队了。而就医生给他的建议,近期内他最好是不要长途奔波,就在家中休养为佳。

所以这个任务他只能放弃。而这对于酷爱考古的威廉,无疑是一件残酷的事,他又怎么可能不困扰。

另一方面让他困扰的则是——煲汤。他居然会煲汤?他怎么都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学会了煲汤?虽然纸上技艺他是有一大堆啦。不过,照萨姆和安迪那话的意思,是说他就曾经煲过汤给他们俩喝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考虑好了吗?」萨姆并不知道威廉的困扰,一味催促着,「快点想吧,我可是迫不及待啦,一想到那香喷喷的汤汁就咽口水哩。」

「我……呵呵。」威廉苦笑。其实还是很困扰,但看萨姆和安迪一副这么期待的样子,又不忍心让他们期待落空,只好努力想了想,然后罗列出了一份材料清单。

反正是他们要喝的,至于只会纸上谈兵的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玩意来,那就得让他们自行承担后果啦。

萨姆和安迪把材料买回来的同时,正巧外卖送到。考虑到汤是要在餐前喝比较好,所以尽管饿得头晕眼花,两人还是耐着性子等到威廉把汤煲好,才开动晚餐。

「呜哇,一级!」

刚喝了一口汤的萨姆就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头儿你真是太棒了。」

「是吗?」威廉怀疑地看着他,又看向自己煲出来的那锅东西。那东西……一级棒?

「好美味啊。」安迪也赞叹,随即坏笑,「真不敢相信,这么美味的东西居然是出自这样一个粗神经的人手里。」

威廉无力地掀了一下嘴角,正要开口,却被萨姆抢了过去:「头儿,改天有时间也教教我吧。我看你用的材料也没什么出奇,怎么就是能把汤煲得这么好喝,有没有什么诀窍?」

「诀窍……没有吧。」

「一定有的!你就别小气啦,教我,教我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啊。」威廉实在不认为自己有做老师的资格。因为这种事情,他好像也是无师自通的来着。

「不要谦虚,过度的谦虚等于骄傲。」

「我真的没有……」

「好了好了。萨姆你就放弃吧。煲汤这么高深的科学,我看你是学不来的。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找个像威廉一样好手艺的老婆呗。」安迪插话进来,帮威廉解了围。他看出威廉真是被萨姆弄到很无奈了。

「唉啊……」萨姆夸张地长吁短叹,「威廉你为什么不是女人?」

「那你为什么不是女人?不然的话不就能嫁给威廉了嘛,照样有福可享。」安迪拍拍萨姆的肩膀,又笑着看向威廉,「诶,你怎么都不喝汤?你自己做出来的呢。」

「不了。我也没做多少,就不跟你们抢了。」

「哦,那我们就不客气啦!」

之后,安迪又说到关于后天威廉要去参加婚礼的事情。

那个婚礼的新娘,是博物馆馆长的女儿。以前在大学里,馆长就是威廉的导师,也一直很欣赏威廉对于考古事业的热忱。

而由于考古方面的来往,馆长与威廉还有安迪都经常联系,交情很不错。这次独生女儿的婚礼,馆长原本邀请了这两人一道参加,可惜当天安迪就要回勘古队,就只能拜托威廉为自己传达祝福。

吃完晚饭,安迪萨姆帮忙威廉清扫了一下房子,而后就道别离开了。

威廉一边收拾餐具,一边考虑着到时要穿什么衣服去参加婚礼比较好。衣柜里挂着的衣服,虽然不少,但都是休闲单衫,穿去参加婚礼显然不大合适。

或许明天该抽空去买一套西服回来了,威廉这样想着,叹了口气。视线一转忽然看到,锅里还剩下一碗份量的汤,没有被喝完。

也不能怪安迪和萨姆浪费,事实上他们的肚皮已经快要撑破了,实在是喝不下去才会有剩余。

威廉摸摸肚子,还不算十分饱,要装下一碗汤不成问题。于是坐下来,把汤盛到碗里,一口口地喝了起来。

果然,汤很美味,美味到令人……心痛。心痛到,无法解释。

威廉只有茫然地任由泪水从眼眶里滚落,还在慢慢喝着汤。喝得越多,眼泪就掉得越多。喝下去多少,眼泪就掉了多少,导致这一碗汤怎样都喝不完。

望向左手边的那个空位,威廉眼中忽然泛起莫名的悲伤。

那个位置,怎么会是空着?空着的那个位置,怎么会没有人在?

应该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是谁?

思念般的揪心感再度在威廉的胸腔里泛滥,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呆呆瞪着那张孤单的座椅。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张座椅一样,孤单。

怎么会?明明一直就是一个人生活的,明明一直很享受这样的自由生活,但那孤单,是从哪里来的?

已经习惯一个人的人,也许偶尔会觉得孤单,但不应该会对孤单感到害怕。

可是为什么他此刻却会感到这么恐惧,恐惧被自己遗失了的事物,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

不,要回来,一定要找回来。

『我会等着你,回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谁,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是谁?你究竟是谁?」威廉按住越发疼痛起来的额头。今晚的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落进了那一碗最终还是没有喝完的汤里。

插入书签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