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屋里一下就亮腾起来,杨陆顺在宽敞的屋里有点不知所措,这么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和同学们聊聊天再睡觉的,现在已经是不可能了。下午睡足了,一丝瞌睡也没有,还是给同学写写信吧。
杨陆顺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印有“长江大学稿纸”字样的材料纸,又拿出个小笔记本,里面记了很多同学们的家庭住址,在离校时,一些要好的同学都说好了,回家后就写信,要不天南海北的不写信,就会失去联络,以后想见个面都很难了。杨陆顺翻看着同学们的通信地址,一时竟不知道从谁开始写,他仔细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袁奇志”,这个令他心动不已的名字跃入了眼帘。
袁奇志,一个很男性化的名字,他第一次听到时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是个男生的名字,令他没想到的是,名字的主人不是男生,是个女生,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其实光说漂亮是远远不够的,完全用得上人世间所有赞美年轻女性是形容词: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她的漂亮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可以说杨陆顺第一眼见到她,就深深喜欢上了她,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把喜欢转化成了诚挚地爱慕,可她如仙子般的气质又使杨陆顺感觉遥不可及,在她面前杨陆顺只有太多是自卑、太多的仰慕。三年来杨陆顺小心翼翼地把爱埋藏在了心灵的最深处,只是谨慎地维持着两人纯洁的同学友谊。
有一天杨陆顺故意漫不经心地问她为什么父母给她取了个男生的名字,她先是深深地注视着他,然后婉尔一笑,露出了糯米细瓷般的牙齿,轻声说:“我是六一年五月出生的,那年二月,毛主席为女民兵写了首七律‘为女民兵题照’”杨陆顺恍然大悟,吟道:“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顾名奇志!”她微微颔首,眼里尽是笑意。
杨陆顺不敢与之对望,羞赧地说:“你爸爸希望你成为英姿飒爽的巾帼须眉,没想到”杨陆顺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鼓励般地问:“没想到什么?”杨陆顺鼓足勇气说:“没想到长大后大相庭径,却是百媚千娇,仙子般的人物。”说完脸红如血,局促不安,她又深深凝视着他,面色微酡,只是轻轻笑了笑,说:“那我猜猜你为什么叫杨陆顺的,陆顺陆顺,是不是你母亲姓陆呢?如果是,那么可以解释为杨家陆家顺顺利利了。我猜得对不对?”
杨陆顺摇了摇头,很自然地就说出了名字的典故,他也没想到隐藏在心里的东西会这样自然地说给她听,当她听完后捂着嘴吃吃地笑,眼里闪着柔柔的光,说:“原来是六顺呀,你家人都叫你六子,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杨陆顺闻着香馥馥的少女芬芳,彻底痴迷了。
这是杨陆顺唯一一次跟她距离这么近地交谈,她也从来没叫过他六子,她身边不乏优秀的男生追求,却始终没有人成为她的护花使者。他也很清楚:袁奇志不是他能消受得起的人!三年来他与女同学都很少说话,更没想过与她会有什么特殊的交往,在小看自己的同时还有些许骄傲,他只是把这点骄傲从学习上考试中表现出来。不是没女同学跟他示好,而是他时刻都很清醒,清醒得让他自己都不理解。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处境,与生皆来的东西不是换件时髦衣服、掌握了一处方言所能替代的。他宁愿已世俗的方式体验世界而是不盲目地随从,可他心里的目标却是现实而清晰的,他只想回新平,只想当个自己喜欢的教师。
杨陆顺长吁了一声,自我解嘲般地说:“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还是先给张教授写信吧。”
杨陆顺对张老教授是深怀感激之情的,三年来给他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帮助,而且在精神上给予了父母般的关爱,三年五个假期全部是在张老教授家度过的,也几乎成了张教授的亲人。张老教授很是苦命,他唯一的儿子曾是个市委书记,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媳妇、孙女也不堪生活逼迫一起自杀身亡,文革后,被赶进牛棚的张老夫妇又重新回到长江大学,可失去的亲人则是永远失去了。是杨陆顺的勤奋好学和家庭贫苦引起了张老的注意,也把满腔的父爱倾注给了杨陆顺,教他书法、和他下棋。
张老曾经多次唏嘘中国政治的残酷,从秦皇汉武到康乾盛世,从四清五反到文化大革命,任你英雄盖世、文武齐才,在政治斗争中牺牲的无数!他反复告诫杨陆顺不要轻易涉足政治,人生短暂,在很多方面都可以有番建树,只有政坛风云诡秘,切不可辜妄图之!倒是极力赞同杨陆顺从事教育工作,甚至还表示如果愿意留在春江市,还可以想办法让他留校。无奈杨陆顺是孝子,父母年岁已高,须回家为爹娘养老送终。
杨陆顺飞快地跟张老夫妇写着信,言语间流露着深深地感激和眷念,也把农村的新气象告诉了张老夫妇,在信里再三叮嘱张老夫妇要注意身体,许诺有空就回学校看望两老。
杨陆顺满意地把信折好,装进信封,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陈旧了的邮票夹。说起这邮票夹还是八零年暑假时在春江市大街上意外捡的,里面仅有四整版的庚申年生肖猴邮票,用邮票袋包得严严实实。找不到失主,杨陆顺就只得带回了学校,一直闲置着没用,就是给家里写信也是临时再买邮票,杨陆顺曾幻想着有一天能遇到失主,来个完壁归赵。
贴好邮票,杨陆顺没歇笔,又继续给几位关系较好的同学写了信,直到最后,才给袁奇志写,饶是杨陆顺肚里墨水多,可跟自己暗恋了三年的女神写信,也着实费了番神。
就拿称呼来说,只写袁奇志,又显得生分,如果写奇志,又过于亲昵,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奇志同学这个称呼最好了,可接下来又写什么呢?叙说相思之苦是不敢的,如果是平淡地讲述回家的见闻,又似乎枯燥乏味,真是关己则乱,在稿纸上涂涂抹抹写了许久也不知所云,真比写毕业论文还费力得多!后来写着写着居然把家里擅自替他相对象的事也写了进去,眼看天也蒙蒙亮了,不时听到公鸡的鸣叫,只得匆匆结束,意思到了也就算是心意到了。
杨陆顺伸了个懒腰,虽然感觉眼睛有点疲倦,可精神很旺,睡肯定是睡不着了,他吹熄了油灯,轻轻走进堂屋,隐隐听到他爹的鼾声。
堂屋的大门虽然很新,可门栓还是流传甚久的那种:两块下面挖出空的木条钉在大门两侧,中间用块厚实的木块当插销。
杨陆顺拨开插销,门无声地开了,外面涌进一股新鲜夹杂着稻草香的风,他走下台阶,站在坪里,月亮早就落了水,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还在一个劲地闪呀闪。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凉丝丝地空气,随意地伸展着四肢,心情很好,从回家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很轻松,而且感觉越来越好,越来越轻松,是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回顾四周,没有了城市里高大建筑的压抑,听不到昼夜鼓噪的机动车声响,也没有行色匆匆的上班一族,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朝思暮想地回家,因为这里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里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杨陆顺习惯性地蹦着高抬腿,觉得拖鞋不很舒服,又进屋换了双白球鞋,穿在脚上轻飘飘、软绵绵的,他笑了笑,这是在学校参加校排球队时发的比赛训练鞋,一年发三双,他用得爱惜,带了四双崭新的球鞋回来,还有几套运动服,夏天薄棉的,冬天厚绒的,又好看又耐穿。把几封写好的信带着,顺便到街上邮电所发了。
做了几个热身动作,杨陆顺沿着机耕路跑了起来,早起跑步也是他在学校养成的好习惯,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如画的田园风光,他开始加快了脚步,不知不觉上了新平河堤,阵阵凉爽的河风吹来,心旷神怡。
顺着河堤,杨陆顺一口气跑到了新平街道,天也亮了起来,早起的人们多了不少,大多数是买菜的居民。
新平街道只有短短的几十米长,两旁是一些国营单位的门面,什么供销社合作社、生资站、收购站、肉食站、银行储蓄所、邮电所,只有剧院是二层的楼房,在街道最南是一个小菜市场,人们基本是冲那里而去。
杨陆顺始终脸上带着点微笑,慢慢地过了一趟,到公社邮电所把信丢进锈迹斑斑的邮筒里,很多人都在看他,背心上的字已经告诉人们他的身份,看看汗已经干了,太阳也快升起,杨陆顺又慢跑着沿路返回,跑到半路,远远看见他爹挑着一担大敞箩匆匆而来。忙加快步子迎了上去,原来是一担新鲜蔬菜。
杨陆顺挥了挥手喊:“爹,你歇着,我来帮你挑!”
他爹放下担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笑呵呵地说:“六子,一早没见你,在锻炼身体啊!不用你帮我了,你回吧,你娘等你回去吃早饭哩。”
杨陆顺上前就把担子往肩膀上一挑,说:“爹,不轻啊!还是我帮你挑到菜场里去吧。爹,这菜价还吧?”
他爹跟在旁边说:“还可以吧,只要新鲜买菜的就爱吃,六子,爹卖了两年多的菜,也积蓄了一千多块,给你娶媳妇用的!”
杨陆顺心里热了一下,说:“爹,你跟娘这么些年把我们几个崽女拉扯大不容易,就别再操劳了。您年纪也大了,该歇着享享清福了。”
他爹仰着头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欢笑说:“六子是大了,说话也跟你几个姐一样贴心。爹是六十多了,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呐!还等着抱孙子哩!”
一提到这事,杨陆顺不禁皱了皱眉毛,说:“爹,我不是说了吗,才从学校出来,事业要紧,不想分了心。”他侧头看了看他爹,鼓起勇气说:“那刘霞的事,我看您还是回了她家吧。”
他爹楞了神,不信地回问:“六子,你说什么啦?你不喜欢四妹子,要回了这门亲事?”
杨陆顺说:“我对刘霞一点都不了解,也就见了一次面,哪里谈得上喜欢?我晓得您和娘都着急,可有些事也得问问我才行嘛。我看还是回了的好!”
他爹生气地说:“六子,你从前很听爹娘的话,这是怎么了?都安排得好好的,四妹子到家里走动也快一年了,说回就回得了的么?爹娘的老了,可眼神还好使,没给你挑错人家,昨天四妹子也说了,户口转成跟你一样的城镇户口,下半年她爹刘支书就要给她在街上合作社安排工作,几多好的人家,什么都不要操心,你还嫌弃什么呢?”
杨陆顺倔强地说:“爹,我只晓得现在婚姻自主,恋爱自由,连四姐都是自由恋爱,到我这里就要搞父母包办呀!就算刘霞家再好,结婚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有决定权!”
他爹气得顺手就在他头上来了一暴栗,颤声说:“好你个六子,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啊!问你自己找对象没,你说没找,有本事你自己找撒!都二十三的人了,连对象都没找,是不是要等爹娘死了也抱不上孙子啊?你自己到处看看,跟你一般年纪的哪个不是第二胎都生了啊,你还在鬼说什么事业要紧,老话说得好,不成家何成业?莫看你到省城读了三年大学,你回来还是我杨家大爹的崽,还得听我的话!”
杨陆顺铁青着脸不回话,在他记忆里父亲是溺爱他的,可以说从来没打骂过他,可如今骂他不说还动手打了他,叫他一时接受不了,只是犟着脑袋挑着担子吭哧吭哧往前猛走。
他爹在后面一路小跑着,气吁吁地说:“六子,你莫做出一副样子给爹看,爹也是为你好!那四妹子是农村妹子不错,可人长得俊俏,又对我和你娘好,也是高中生,没埋汰你呀?你没去人家四妹子家看,人家住的是红砖瓦屋,三个哥哥个个会赚钱,能不挑剔咱家穷就不错了,现在找个对象,光是彩礼钱就要五千块,可人家四妹子硬只收了一千,到咱家来一次就要带点好吃好用的来,多懂事的妹子,全安平公社找不出第二个!人家不图钱财,是看中了你的人才,莫不晓得天高地厚,尾巴翘得上了天!我现在心里还在打鼓,人家要晓得你是个穷教书,只怕你不回人家,人家倒先回了你。大学生怎么了?你到了公社、县里当国家干部人家还说做你媳妇当个官太太,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臭老九!”
杨陆顺猛地顿住了脚步,红着眼睛说:“爹,连你也看不起自己的崽当老师啊?当老师就那么下作啊?我跟你说老实话,我先回了刘霞还争个面子,那刘霞要晓得我是教书的,今天也不会再来我家了,迟早是要回了的,她也看不起教书是!”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爹见儿子伤心伤意地哭,心就软了,用手揩去杨陆顺脸上的泪水,说:“我的崽耶,爹也是老糊涂了,你能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我应该是满意了的,人心不足啊,我是唯愿你好了再好啊!我老杨家祖上就没有当官的先人,自己也是赤脚一世人,四十三岁才有了你这个独苗继承杨家香火,那时我就谢天谢地很满足了,见你从小读風雨文学里再苦也供你读书,也是想杨家出个读书人,从此不再脸朝黄土背朝天,你考起了大学,到省里读书,你晓得我好神气不?我小翼一世,从来跟别人说话都是和声和气,你读三年大学,我硬是在公社、在队里粗起喉咙、挺起腰杆威武了三年!你让我扬眉吐气啊,光大杨家的门楣啊,从此后杨家再不是下作的农蠢子啊!我放出话说要给你找对象,方圆一、二十里的人家托媒人上门提亲,有的干脆就带着妹子到屋里来给爹娘挑,我跟你娘眼睛都看花了,尽是漂亮妹子,惹得四周邻舍都羡慕得死!费劲心思才定了刘家四妹子,也是她是高中生,不至于文墨不通,哪晓得你还是不喜欢。六子啊,我不是说教书的下作,知识分子走到那里都受乡里人尊敬,可刘支书说的那句什么、什么学而优则仕没讲错啊,象你这样有本事的人不当干部,谁还有资格当?莫不说你甘心让大字不识三五个的人来领导你?崽呀,还改不改得?你莫去当老师了,就是到公社当个一般干部,也胜过当老师啊!崽呀,你爹心里急咧!”说到伤心处,老头也咿呀咿呀地哭起来。
杨陆顺没想到他爹在他身上寄予了如此大的希望,他放下肩头的担子,叹息着说:“爹,都已经到学校报到了,哪还改得了?其实当老师没您想得那么不好,我从小就希望当老师,在大学里,张老教授也苦劝我莫打政治的主意,道理也说得很清楚,那张老教授的儿子,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就被造反派整死了,政治斗争残酷诡秘,那就是前车之鉴呀。爹,我教书育人,给国家培养人才,不也是高尚崇高的么?没有老师,我也考不上大学。你不记得了,当年你还专程走了三十几里路去五中张老师家感谢的么?”
他爹说:“事已至此,我也不说什么了,你是见了大世面的,讲道理我说不过,可老话说得好,读书人孝字当头,你到底听不听爹娘的话?”
杨陆顺点点头说:“爹,我是你的儿子,当然听你的话了。”
他爹默默地往前走着,腰杆似乎弯了不少,杨陆顺挑起担子紧跟在后面,半晌才听到他爹说:“崽呀,你跟四妹子的事就随你了,家里已经下了一千元钱的定,你要是先提出回,那一千元就打了水漂,看想个办法让四妹子先回,还拿得那点钱回,爹娘老了,要赚点钱不容易啊!”
杨陆顺听他爹松了口,并没有欢喜,反倒是心情沉重了不少,想要对方提出解除亲事拿回定金,不容易啊!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