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中午饭时,杨陆顺就再没正眼看过刘霞,也不再跟她多说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况她根本瞧不起教师,肯定也就瞧不起自己了。他只顾跟几个姐夫一起喝酒,喝完了一瓶春江大曲,又喝散白酒,几个姐夫也难得喝这么好的酒,哪不尽兴?一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满头大汗,四姐夫和五姐夫干脆光膀子上阵,杨陆顺也脱了短袖衬衫,只穿了个前面印有“长江大学排球队18”字样的汗背心。刘霞则不断地偷偷看着杨陆顺,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欢,六子哥白净不说,喝了酒也不红脸,只是嘴唇红得鲜艳,就象画上擦了口红的电影演员一样。

饭后,刘霞还殷勤地帮姐姐们收拾碗筷,四姐笑着不让她弄脏手,她又很懂事地打了水给老人们洗脸,高兴得老人们直夸她又漂亮又能干。姐夫们乘着酒性也肆意地跟刘霞开玩笑,她也不使性子,只是红着脸嘻嘻的笑。可杨陆顺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故意讨好家里人,借口喝多了,脚步踉跄地进了屋,倒头装睡。隔了会,他听到门吱吱地开了,忙翻了下身,脸冲了床里,故意发出粗粗的呼吸声,耳听得刘霞唤了他两声,也不理,忽然感觉凉风阵阵,原来是刘霞见天气怪热,在给他摇扇,心里也有点感激。

杨陆顺本来就是搭的早班车,回家后又哭又笑很是耗费了体力,加之中午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他好象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春江,又回到了长江大学,又回到了睡了三年的寝室,又在与同学们一起打排球,跟张老教授一起练书法,他还看见了心中的女神,她还是从前那样,先是定睛看他一小会,然后再展颜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糯米细牙,他还是从前那样羞赧地痴痴回笑着,可忽然那甜美是笑变成了恶毒地嘲讽,而且从前好得想亲兄弟的同学都放肆地嘲笑他,怪声怪气地骂他没出息,骂他是臭老九、孩子头!看着那一张张扭曲变形地脸,个个都伸出手来打他推搡他。

杨陆顺惊呼了一声,睁眼一看,是刘霞神情慌乱地推他,嘴里还说:“六子哥,你做噩梦了!”

杨陆顺只觉得肚内一阵翻腾,翻身起来捂着嘴就往外跑,刚刚跑到大门口,实在忍不住了,一松手肚里的秽物倾盆而出,呕了个天翻地覆,慌得几个姐姐又是拍背又是顺胸,他娘在后面埋怨道:“哎,六子你也是,不能喝酒就被逞强撒,醉了伤身子骨哟!”

呕吐一空才觉得舒服点,杨陆顺洗了把脸又漱了漱口,歉意地对他娘说:“娘,让您担心了,以后再不得乱喝酒了。”

他娘说:“快去再躺躺,看你那脸白得跟纸一样!”

杨陆顺也感觉腿直发软,就摇摇晃晃往屋里走,刘霞赶紧扶着他进了屋,杨陆顺翻身倒在床上,一会儿又呼呼地睡了去。

刘霞心痛地替杨陆顺擦干身上的汗渍,心想今天晚上是不能一起回家吃晚饭了。她闷闷乐地走进堂屋,说:“杨婶,六子哥又睡了。我娘的意思本想叫我接六子哥回家吃饭的,我看是去不成了。”

五姐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今天就不回去了撒,明天你们再一起到你家玩呀。”

刘霞说:“我还得回去的。我看也不早了,赶紧回去跟我娘说一声,免得弄起很多菜没人吃,这天热,怕坏了。”

六子娘见留不住,就从自己屋里提出包东西,塞给刘霞说:“四妹子,本是六子给你爹娘带的礼,可他去不了,就劳烦你回去跟你爹娘说清楚,我叫六子明天赶早去你家。”

刘霞点头答应着,跟几个姐姐一一告别后,才转身离去。

看着刘霞走远了,几个姐姐说笑着进了堂屋。

五姐说:“你们看四妹子,硬是把我们六子喜欢得要吞到肚子里去咧!”

四姐说:“就是老五会乱说,我看喜欢确实喜欢,也不见得要吞进去啊!把人家四妹子说得那么贱。”

五姐哈哈之乐说:“我真没乱说,你们没看见四妹子那双眼睛,直鼓鼓地盯着我们六子,就差没吞口水喽!哈哈”

三姐有点忧心地说:“这四妹子屋里条件真的好,你们看她穿得那么花哨,还带着街上女人才带的奶罩,太爱漂亮了,不是好现象呢。我们六子分配当老师,又有好多钱供她花消哟。”

四姐说:“好大脚穿好大鞋嘛,她嫁到我们杨家,也不亏什么,我们六子人又帅气,心肠又好,还是大学生,她一个乡里妹子够体面了。你看我们的屋里面的家具是现在最时新的,她还想要什么?本就是她屋里先找起来跟我们攀亲家的嘛。”

二姐说:“老四,话也别这么说,四妹子爱乖,那是小妹子的天性,再说四妹子本就是漂亮,爱乖也就没什么了。只是她还不晓得六子是去当老师,也不晓得她情愿不情愿。我反正听说她刘家是有点攀上嫌下的,她三个哥哥一个比一个会赚钱,都搞得蛮好。”

五姐哼了一声说:“她刘家只是当了个支书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嫌下?我家六子可是大学生,他家想都想不到的,再说爹娘这两年也攒了点钱,我们姐妹五家在支持点,结婚的那天搞他个建华最威武的场合,看她刘家会嫌弃不!我倒是觉得六子不是很热情,你看话都不怎么跟四妹子说!”

四姐忽然神秘地笑着,说:“你们说六子是不是在读大学时自己相中了对象?”

五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啊也,我们都没往这层上去想哟,要是六子真的在学校有了对象,我们不是白操心了?娘,六子从前写信时说没找对象,是不是怕丑不好意思说呢?”

他娘说:“我又不认得字,六子的信都是请隔壁老马家小子念的,我跟你爹问了他的,他说没找对象。你娘又不糊涂,知道六子有对象了,我还会同意刘家的事啊。老五啊,你到田里看看他们搞得么子样了?收工得快我们就早点煮饭,老三家离得远,莫要搞得太晚了回去!”

三姐说:“娘,你就莫操心了,才两亩六分田,四个大劳力还怕搞不完呀?二姐家的说了,六点准时收工,我们五点准时煮饭。”

杨陆顺一直睡到被叫醒吃晚饭才起床,肚子早呕空了,正咕咕直叫,体贴的姐姐们弄了碗鸡蛋汤,让他喝了汤再吃饭。不禁感动地说:“回家了真好啊!”

五姐笑着说:“晓得回家好,为什么三年不回来一次?说前两年确实家里困难,可去年姐给你寄了路费的,怎么还不回家?”

杨陆顺尴尬地笑笑说:“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爱学习,我放假在学校可没玩的,基本在搞学习。”

四姐说:“其实你三年不回都没什么,我们还有爹娘最怕的就是你在外地工作了,我们家就你个独苗子,怎么舍得呢?还好你没忘本,毕业后晓得回来!”

四个姐夫在外面洗干净了一身,才笑呵呵地坐拢来吃饭,又喊着要喝酒,四姐先对自己男人发火说:“要喝你们几个喝,六子一回来你们就把他灌醉,糟蹋六子喊你们做姐夫哥了!害得六子不能到四妹子家吃晚饭!”

六子忙说:“姐,莫怪姐夫他们了,是我自己酒量小了。他们在田里也辛苦了,喝点酒解解乏,姐夫,我来帮你们倒酒!”

四姐夫忙说:“还是六子读过大学的,好懂事,不象你四姐,老是恶我!”

他娘在旁边说:“六子啊,明天你一早就去四妹子家,听到了吗?要礼尚往来啊!”

杨陆顺无奈地说:“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

晚上送走了几个姐姐姐夫,热闹的家顿时安静下来,屋子里热得很,杨陆顺把纳凉的竹铺子搬到了屋前的晒谷坪里,他爹娘也各自搬了椅子坐在外面。

天上繁星满空,半缺儿月亮也遮掩不住星星的亮光,其他户子也拾掇好,都纷纷坐在外面乘凉,小孩子们总是不怕热,聚在一起疯玩,不时听到他们格格地大笑声。

杨陆顺坐在竹铺子上,只穿了汗背心和短裤,手里拿把蒲扇,不时地扑打吸血的蚊子。农村不象春江市,连电都没有,电网倒是架设好两年了,真正供电的时间少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大喇叭还在进行着新平公社的第三次播音,家家户户里的小喇叭成了摆设,现在反正不想从前要传达最高指示,也不要成天生产队里开大会,人人都在搞自家的活,那还有什么心思管其他呢?

一家人有一句没一句得闲说着话,左右邻舍也都纷纷搬着竹椅子拢到杨家屋前歇凉,叫杨陆顺跟他们说城里的新鲜事。

杨陆顺问:“城里新鲜事多了,叫我从那里说起呢?”

大伙笑哄哄地让他随便讲,只要觉得新鲜就讲。

杨陆顺想了想说:“城里基础设施好,道路全是水泥铺成的,那马路真宽,可以并排跑上八辆汽车!临街全是大楼房,高的十几层,最矮的也有四、五层哩!满大街来来往往全是汽车、自行车,许多是小轿车,黑铮铮地直反光,还有城里人坐的公交车,老长老长,三、四节车厢连一起”

“那么老长啊?那不可以坐上好几百人?”

杨陆顺笑着说:“可不,只是上面坐的位置少,基本都是站票。”

“啧啧,城里人就是精明,少弄点座位就装得人多,钱也就收得多了!”

杨陆顺说:“其实城里人也很辛苦,上下班基本是骑自行车,远的要骑上两、三小时才可以到单位上,刮风下雨落雪就真苦咧!住的房子都很小,有的甚至祖孙三代挤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冬天还好点,到了夏天简直热得进不得人,也象咱这样,在外面或楼顶搭个竹铺子睡!哪象我们农村,家家都那么大的屋!”

“真的啊?祖孙三代挤一间?那还怎么过日子?嘿嘿,也不晓得怎么添的孙!”何大妈挤眉弄眼的说,引得大伙一阵大笑!

马大叔问:“六子,大叔听人说越小的汽车跑得越快,到底是不是真的啦?我就老想不通,那些黑壳壳的小乌龟车就怎么比大汽车还跑得快?没听说小孩家比大人跑得快的!”

杨陆顺说:“大叔,你应该知道汽车都是靠动力的吧?小汽车的动力就比大汽车的好!所以就跑得快了。”

何大妈说:“老马,莫看你老,不懂的东西还多着哩。跑得快跑得慢我不说它,我就只奇怪为什么上万斤的飞机能飞上天,六子,春江有飞机场的,你也应该去看过,那家伙那么老大,它就硬是能飞起来!”

马大叔也说:“是咧是咧,六子,你好好跟我们说说!”

杨陆顺确实到春江后就去了春江梅田机场看过飞机,对于飞机上天的原理也很清楚,可怎么用最简单的解释让这些目不识丁、毫无文化知识的老庄稼人听懂还真是件难事,不要说老庄稼人,就是一般读了初中的人也不明白飞机上天的原理,一时间深感自己肩负着巨大的责任,他当老师的目的就是想为更多的孩子们说文解惑,不再至于什么都不懂了。如果你现在说“为我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地球”,他们不把你当神经病看才怪了!转念之间,杨陆顺心里暗暗叹息着,说

:“飞机能飞的原因很复杂,这是个非常深奥的话题,是需要高科技才行的!简单的说,就是”

这时,顺着路来了个人,隔起老远就在喊:“老杨家,老杨家!”

他爹一听站起来应着说:“哎,是队上马会计啊,今儿怎么有空绕到前边来呀?快坐快坐。六子,快去给你马三叔倒口水。”建华二队有六十几户人家,基本就一字摆开分前后两排,之间就隔着六十几户人家的稻田,这是农业规范化的成果。

杨陆顺答应着进了屋倒水,端出来递给马会计说:“三叔,您喝水,我去给您拿烟抽。”

马会计笑呵呵地接过水碗喝了一口说:“六子,不拿烟了,你叔戒了一年多了。你小子三年不回,我还当你忘了你爹娘了呢!”

杨陆顺嘿嘿笑着说:“上大学国家只负担生活费、学费,可不管回家看望父母的车旅费,我也是给爹娘省点。”

马会计伸手大力地拍了拍杨陆顺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打小就聪明,果然就考上了大学,成了穿皮鞋的国家干部!我老是拿你给我家三子比,我就这么说的:想穿皮鞋还是草鞋?想穿皮鞋就老老实实读书,象你六子哥一样考上大学!嘿,挺管用的,我那三子明年考大学,估计希望很大!”

杨陆顺嘿嘿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他爹说话了:“马会计啊,你家三子肯定比六子出息,看他方头大脸的就是福气好的相!”众人都附和着,说些恭维的话。

马会计乐得合不拢嘴巴,连声说:“托你老的福,托乡亲们的福啊!我巴不得他大富大贵!我也快五十的人了,前面两个都不成器,就指望三子光大门楣喽!还是你家六子带的好榜样啊!六子,以后当了领导了,可要多光照我们建华二队哟!”

他爹咳嗽了一声,闷闷地说:“当什么领导哟,我家六子鬼蒙了脑,已经分配当公社中学的老师了。”

马会计一脸的笑凝固了,放下水碗说:“分配当老师啊?当老师也好,也好,养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我来是给你家搭口信,富丰刘支书的四妹子打电话来,说明天不要六子去她家了,家里爹娘去她三哥家忙活,她明天到你家来。就这事,我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我还没洗澡,一身巴粘的,就走了啊!”说着起身就走。

他爹忙说:“马会计啊,劳烦你跑一路了!劳烦了啊!”见马会计匆匆走了,不禁又唉了一声说:“六子,你回来就只有分配当老师啊?要晓得这么样,就不要你回来了!”

杨陆顺说:“爹,当老师就真不好啊?没老师,那里来的大学生嘛!”

何大妈也宽慰她爹说:“杨老倌子操空心,六子是大学生,他还不知道什么工作有出息没出息啊?莫看我是文盲,我还真把学校的先生们看得很起哩,我的三个崽女虽然没本事读大学,可有文化知识就是强,他们至少看得懂农药化肥的说明书懂波?你说没老师教育,不也都是文盲,你家六子不也成不了大学生。”

马大叔也说:“老妹子说得是正理,六子既然想当老师,就肯定有他的想法,我看现在的干部也辛苦,天天在乡里跑上跑下,那有老师清闲?一年两个寒暑假,什么农忙假还有礼拜假,蛮不错了!”

他爹叹息着没说话,隔了好久才说:“如今只有当干部才是正路,才是正路哟。婆婆子,不早了,睡去吧。明天还要起早。”他娘答应着就起了身,进了堂屋才又说:“六子啊,你也早点睡,记得关好门啊,还有洋火跟洋油灯就在你屋的桌子上。”

邻舍们见老杨婆婆老倌进了屋,也就各自散了去。

杨陆顺懒洋洋地答应着,静静的躺在竹铺子上看着满天繁星,一想到明天不用去刘家,心情也好了许多。外面的蚊子好多,嗡嗡地吵得他心烦,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拍来打去还是防不住,干脆也不赶了,借着月光,只要有蚊子落在身上,就毫不留情地打成齑粉。外面渐渐也安静了,孩子们都回家睡觉了,在外面乘凉的人们也慢慢少了,杨陆顺打了多少蚊子没记数,反正打蚊子的右手掌都黑了,感觉气温降低了下去,便也把竹铺子搬回堂屋,洗了个澡就回自己的屋子。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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