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照明范围比刚才的火焰大很多,照亮了那些浓郁的、翻滚的雾气。 “滋啦!” 它再次熄灭了。 路迎酒看得一清二楚,它没有接触大海,而是在雾气中熄灭的。 能这么迅速地熄灭符纸,只有阴气能够做到。 也就是说这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少说也有数十公里的黑雾,竟然都是阴气! 上一次路迎酒见到大规模的阴气还是在百鬼夜行时。而现在……现在恐怕比那时还要严重百倍! 这迷雾之下,难道藏着什么东西? 黑兽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对着迷雾低吼,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它低下头,轻轻咬住了一张纸。 正是那前往鬼界的阵法,路迎酒之前把它收好,随身带着。 雨水迅速打湿了纸张,风吹得它猛地翻折。 他拿回纸张,再望向黑雾,突然间与黑兽心有所感,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将纸张也折成纸飞机,轻轻飞出去。 纸张燃起亮光。 拨云开雾。 黑雾散去了,只余浅浅的一层浮在半空。而那上头…… 路迎酒的呼吸一滞,那上头是层层叠叠的鬼脸! 不知多少鬼怪在涌动,它们扭曲着面庞,牛头马面、青面獠牙、身形或佝偻或高大如山岳……它们伸出怪手在空中抓挠,无声地嘶吼,仿佛下秒就要尽数涌出,在阳间肆虐。 放眼望去,海无尽头,鬼怪也是无穷无尽的,宛若一张地狱的绘卷。 路迎酒只惊疑了半秒,便定下神来。 之前的百鬼夜行也没这种声势,这简直像是有人直接把鬼的老家给掀了,再扔出血肉,令万鬼狂欢。 又或者说,这应该是只属于鬼界的景象。 他再次细细打量海上的鬼怪,思考了几秒钟。 张皓空给了这个提示,而他本身死在了布置阵法的路上。 ——阵法是做什么的? 是张家为了躲避天道,打开鬼界用的。 也就是说,出现在他面前的可怖景象,很有可能真就是鬼界。 在这桥梁之下,是鬼界的入口! 难道张皓空的意思是,只有去了鬼界才能活下来? 跳进那万鬼的巢穴中,才是此时的唯一出路? 但是生者进入鬼界,是必死无疑的呀。 路迎酒的思路有些混乱。 任谁在此刻,都没办法梳理好逻辑与猜想。 而他并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天边,那巨大的眼睛再次睁开。黑兽龇牙发出吼叫,桥梁两侧传来攀爬声,侍从们又来了。 这次,它们的数量又多了。 一张张符纸被点燃,爆发出光芒。 黑兽的利爪撕碎了躯体,碎肉被雨点打湿。 等这一轮战斗结束时,路迎酒已是喘着粗气,心跳砰砰如战鼓。 他的打斗动作依旧漂亮、依旧完美无缺,堪称教科书级别地解决了所有侍从。要是换别人,恐怕早就死在第一轮的攻势中了——又或者说也只有他能撑到这里,还没受什么伤。 但是耐不住持续下降的温度。 也耐不住体能的消耗。 终归是凡人之躯,他不可能和鬼怪一样永不止息地战斗。暂且不提处境带来的心理压迫感,光是数个小时的桥上跋涉,狂风与零度的低温,加上整整三场以少敌多的战斗,已经是太超出极限了。 黑兽担忧地在他身边蹭。 路迎酒拍拍他:“我没事的。” 再往前走,他们再也没见到张皓空的车子。 张皓空在指引路迎酒发现桥下的鬼界后,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再也不出现了。 可他指引的道路,也是死路啊。毫无希望。 侍从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 从一开始的半小时,到一刻钟,最后只隔了五分钟。 路迎酒被迫请了神,强大的力量在周身涌动。 五感被强化,下落的雨滴慢了,溅起的鲜血慢了,就连兵器擦出的火花,他也尽数看得清晰。 受到请神的反噬,他的眼中也带上了银色光华,额前生出血淋淋的鬼角。他徒手捏爆了侍从的脑袋,又轻而易举地将它们的骨骼踩碎,像踢垃圾一样踢开。 刀身在手中一转,爆发出微光斩开雨丝,与敌人的喉咙。 可怖的侍从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他们几乎是摧枯拉朽。 但是,侍从们可以失败成百上千次,而路迎酒只需要一次失误,便是万劫不复。 路迎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战斗了多久。 只记得血把整个路面都铺满了,和雨混在一起足有三四厘米高,在路灯下荡漾、反光,染红了他的鞋子。 侍从们成堆倒下,尸体消失不见。 如果它们的尸体还在,恐怕堆得比任何的垃圾堆都要高了。 循环永无止尽。 他留在原地,侍从源源不断。 他继续向前,侍从紧追不舍。 一轮又一轮,根本就没有喘息机会。 到最后他和黑兽的身上都是伤痕,混着不知道是哪方的血。 黑兽吐着舌头。 它一瘸一拐,左爪被刀刃横空斩断了,只余森森的白骨暴露在外——和所有鬼神一样,它的伤势会愈合,可此刻它也快到极限了。 它轻轻用大脑袋蹭着路迎酒,发出呜呜的声音。 路迎酒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都在发抖,但他还是摸着它的脑袋,安抚说:“没事的。” 他顿了顿,想说“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弯,他说:“你不会有事的。” “咔嚓咔嚓!” 又是一轮新的攻势。 一张张面庞从桥的边缘探出来,勾出狂笑。天边的巨大眼睛转动,带着冰冷的餍足。 路迎酒扫视过周围。 这次来的侍从,数量应当是最多的,就连它们手中的兵器都闪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他并不觉得恐惧。 相反,他的内心平静无比,只是漠然地看着敌人。血顺着面庞流下来,他用手背随性擦了擦,感受着低温带来的战栗。 就在这种时候,他的大脑依旧在理性地工作着,有条不紊地分析所有细节,将敌人的动向收归眼下。 他的分析从不出错。 于是此时此刻,他非常理智、非常冷静地判断出——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第83章 少年敬闲 侍从们轮番倒下。 雨幕厚重,冷风尖利,海水在狂乱地涌动,一遍遍粉身碎骨地撞击桥梁。 路迎酒眼前是一片朦胧,努力聚焦,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在以直觉厮杀,体能消耗殆尽,心脏每次跳动都带着疲惫。 他本来能请神的时间,就非常短。 因为体质原因,请神对他的反噬巨大。他鬼化得厉害,从异色瞳孔,到生出的鬼角,逐渐尖利的指甲,再维持一段时间,他要不然死于心力衰竭,要不然直接变成恶鬼。 ——虽然路迎酒也不知道,哪种会更好。 又或许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没办法知道答案。 一把长刀无声地贯穿了他的腹部。 血淋淋的,鲜红滚落在地,被雨水稀释。 他并没有感到疼痛,鬼化的效果堪比无数支肾上腺素,他不会冷、不会疼也不会退缩。实际上,只要将刀子折断、丢出去,伤口也能以数百倍的速度愈合。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他依旧会死在这里。 黑兽呜呜地想过来蹭他,可它也没有力气了,一瘸一拐,站立不稳,血液身下蔓延。 都说临死关头,人眼前会有走马灯。 生前大大小小的事情,细细碎碎的悲欢喜乐,纷纷要在眼前跑一遭。 出乎意料的是,路迎酒没想到前26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