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他远远地看着她时,倒觉得他离她近些。如此想时,也知?他不能再近。

若他真走到她面前,他们必是要极力给?予对方痛苦,即使是在与?她最为亲密无隙时,他们实际也离得很远很远,似是千山万水、永难逾越。

就只能在她的窗外,或在这等场合,悄悄地望一望。他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宴席最末端,垂眼不看歌舞,身在此处却?似已是红尘外人,是喧嚣繁华角落里一道了无生气的影子,是那?夜幽兰轩中早就折翼的坠鸟。

皇帝坐在最上首,悄然看她时也能注意到侧下方的萧珏。见萧珏在她离开不久后同样离席,皇帝便无法?安坐在御座上。悠扬温软的丝竹声似是实形的琴弦紧勒在他心头,他心悬在半空、上下无着。

若她只是那?道太子妃诏书上的姜烟雨,她应不仅恨他这启朝皇帝,连带着对整个启朝萧氏都痛恨无比,即使是仅想刺杀他这罪魁祸首,但对其?他萧家?人也应暗中深恨。

可她似乎不是,她是为燕太子要刺杀他,可对萧珏这启朝萧家?人,却?似毫无恨意。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这便合情合理,她不憎恨萧珏,即使萧珏是萧家?人,因为她与?萧珏有旧情,因为萧珏曾是她的未婚夫。quya.org 熊猫小说网

丝竹声嘈杂吵闹地似在鼓噪耳膜,他的心亦似被鼓涨得紧绷,皇帝终是无法?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好似他是被抛下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却?永是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盯着的。在离开宴殿、听眼线汇报后,皇帝快步走进堆秀山深处,见她和萧珏正在小石潭边,她低垂着眼,在她身前的萧珏离她那?样近,似乎再稍稍一低首,就可轻轻吻她眉心。

“皇叔……”萧珏喃喃一声,惊震等心绪搅缠在心头一时无法?厘清,只得在微一怔愣后,垂下眼向来人如仪行礼道,“皇叔……”

皇叔来得这样快,必是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叔眼中。可为什?么,既并不在意姜采女,当眼里看不到她才?是,为何他与?姜采女前脚刚走,皇叔后脚便至。

还是只是他的举动被皇叔的眼线盯着,他到底身份敏感,尽管他并不相信外面皇叔杀兄夺位的流言,也绝无争权夺利之心,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从前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侄,事事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半分,可在有关姜采女的事上,他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逾矩了。

从前她还只是御前宫女时,他向皇叔索要她也就罢了,当她已成为皇叔的采女后,他不该和她有丝毫牵连,不该一而再地与?她私下相会,逾越臣侄的本分……

皇叔是因此觉他有不臣之心,才?会命眼线盯着他,才?会亲自前来敲打他吗?

当向皇叔请罪,可被问罪事小,但今日之后,必须做本分臣侄的他,恐怕再难与?姜采女私下相见……

萧珏心思沉重之际,见皇叔一步步走近前来,嗓音淡淡地落下,“母后正在找你,去吧。”

萧珏却?是挪不动步子。

若今日之后再见不到她,身在宫外的他将会等到怎样的消息,宫内一名采女竟试图谋害天子、事败被杀吗?!

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年?在回到魏博不久后,陡然听到她“急症离世”的消息时,他心中刀割般的痛悔。

若上天慈悲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依然无法?守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正离开人世,此一生将陷在悔海中,无法?解脱。

尽管皇叔在亲自敲打他的同时,又?一次宽宥了他的过错,尽管知?自己应该感激皇叔的宽容,应恭敬遵命离去,可是他的心无法?允许他就此离开。

萧珏身形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抬首看向皇叔道:“皇叔……皇叔在意姜采女吗?”

皇叔淡然无温的眸底似闪过一丝寒芒,又?一次响起的嗓音已略有冷意,“母后正在找你,快去。”

“视为敝履之物,又?何必留在身边”,萧珏顶着皇叔似蕴寒芒的目光,坚持道,“若皇叔不在意姜采女……”

为着心中的牵爱,汇聚全部?勇气想要说出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萧珏”打断,是极其?冷厉的一声,似蕴着滔天的寒怒,皇叔面色已明显罩着一层寒霜。

皇叔向来含笑唤他“韫玉”,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珏心中震颤,但暗一咬牙,仍要将话说出时,却?听在旁垂首沉默许久的她,忽然轻轻出声道:“陛下……”

“陛下”,她向皇叔微微屈膝,言辞恭顺道,“幽兰轩的木槿开了,臣妾想请陛下过去赏看……”

御驾远去后,跪在地上的秉良也顾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汗,拔腿就往假山内跑。

当见圣上忽然驾到时,他心都快吓跳出嗓子眼了,清漪池那?次是姜采女无礼在先,就算圣上问罪,郡王也是无辜的那?个,可这次,是郡王殿下失礼越矩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郡王殿下关注姜采女更多,若圣上因今日之事再深查下去……

秉良越想越急,一路跑得双足都像要飞起来了,遥遥望见殿下身影在小石潭边,忙奔近前去,气喘吁吁,“殿下……”

小石潭平静的水面幽映着殿下修长的倒映,殿下垂眸站在水边,藤萝斑驳的碎影落在身上。

秉良不知?假山洞内发生何事、圣上看到什?么又?对郡王殿下是否有过责罚,只是见殿下此刻眉眼间罕见地掠映着幽凉的水光,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默默陪站着,小心翼翼地悄看殿下神?色。

渐渐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秉良见日色都似在西移,想这时候云仙殿的宴会定然已经散了,想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就轻声说道:“殿下,这会儿大抵是未时了,您要出宫吗?”

郡王殿下微微抬起眸子,望着深幽如镜的潭面,道:“去永寿宫。”

幽兰轩地方狭小,庭院里所种?植的木槿也不过就墙角里的小小两丛,且跟御花园里被宫中花匠精心养护的繁盛花木不同,只开着稀稀疏疏的几朵,枝干也颇纤细,稍有秋风扬起,就叫人忍不住担心花落枝头。

简直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郑吉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对会幽兰轩的这两丛木槿有雅兴赏看,但见圣上驾到吩咐,就忙答应下来,领着宫人在木槿前设下屏风雅座香薰茶点等。

圣上已许久未至幽兰轩,按理圣上驾到,他这幽兰轩管事太监该欢喜才?是,但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君妾关系里总透着一丝诡异,有时圣上不来反是风平浪静的好事,来了说不定要生事。郑吉布置好赏花雅座等,揣着小心伺候在旁时,听圣上吩咐众人皆退,忙应声退得远远的。

日色斜照,淡紫红的木槿在秋风中轻颤着纤薄的花瓣,熏炉轻烟袅袅,皇帝在飘渺的烟气中看向她。

若不是为萧珏,她岂会在小石潭边主动向他屈膝,似是恭敬柔顺地请他来幽兰轩赏看木槿。

外人看着似是她这采女在以赏花为由头邀宠,但她只是为萧珏,在当时那?等情形下,怕萧珏为她惹怒天子,怕他这皇帝治罪萧珏。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却?这般在乎萧珏。

燕宫宫女姜烟雨不会如此,可能会如此的,应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虽他目前手?上的证据只是“手?足”二字与?一具空棺,虽还未查明清河公主的生死因由,没有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但皇帝知?道,她应是慕烟,而非姜烟雨。

上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还是端午,那?天夜里,他在黑暗中离去,似是冷酷无情,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像是在逃跑,逃避那?个明知?她只想杀他,却?在她孱弱无依瑟瑟发抖时,还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的自己。

皇帝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问她道:“为何邀朕来赏花?”

她嗓音亦淡淡的,“陛下从前不总让我认命,总和我说,身为采女就当做采女该做的事,一辈子好好伺候陛下吗?”她说着甚至起身主动倒了一杯茶,婉顺地托送到他唇边。

第46章

“陛下?是怕有毒吗?”见他不饮,她微微笑了一笑,低头靠向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鲜红的口脂略印在杯口,留下?晚霞似的一抹红。

看他仍不接茶,她也不恼不劝,面上犹是清淡如烟的笑意,就?侧过身去,要将这茶放回几上。

此刻的婉顺敬茶,不过是接着小石潭边再接着演,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认命要做他的采女,当时不过是为了在假山内替萧珏解围,这会儿也只?是顺着那会儿的恭谨柔顺再往下演一演罢了,她今日对他演戏的耐心大抵也就到这儿了。

今日演完了,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与他剑拔弩张,对他冷若冰霜。

明?明?知道,就?因为知道,皇帝在她侧身就?要将茶放下?、就?要结束这场戏时,抬手托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半盏。

茶应是清爽回甘的,可饮在口中?,却只?有苦涩,不及她衣袖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及她微笑地看着他时,明?明?眸子空洞无温,似是冰雪上淡淡洒了几丝白色的糖粒,可就?是这么一点虚假薄淡的甜,也可稍稍安抚在他心底嘶吼的野兽。

凉意侵袭的秋风中?,皇帝的心忽然追念春天。

从上元夜开?始的今年春日,他过得?很?是开?怀,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欢欣的一个?春天。

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春日,因从未有人那样真心实意地爱他,他同样地爱着她,两心相?悦,如何不欢喜,那个?春天,他心就?似漾荡在温暖的春水里,两岸所见,繁花满树,艳阳照天。

再不会有那样的春天了,再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明?明?知道,可却还是怀念,还是贪恋。

即使不能再真正拥有,有一丝一毫相?似也好,相?似也好。

一个?人坐在这里,秋风侵衣,总是有些冷。

皇帝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就?令她坐在他的身上。

她微一惊后,迅速地垂下?眸子,面色沉静,而双手捧握着的半杯茶水面微漾。

皇帝问:“认命了?”

她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垂着的睫毛在风中?轻颤。杯里的茶定已凉了,可她还是紧紧地攥着,好像这般能获得?零丁一点暖意。

皇帝道:“认命就?好。”

他另一条手臂环住她腰,令她做他笼中?的鸟,“其实你本?不必为慕言刺杀朕,慕言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复仇。”

皇帝平静地说道:“一个?自己有死心的人,如何需要别人杀他,那一日,不是朕将他逼进了白澜江,是他自己蹈水赴死。”

她惊震地抬起?眸子看他,茶水倾斜着微微溢出,沾湿了她纤细的手指,此刻她眸中?不是虚假的柔顺,而真切地幽闪着惊茫,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像在努力辨别他话中?真假。

“慕言不留恋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他一个?人走得?毫无牵挂、干净利落。”

皇帝握住她在秋风中?冰凉的手,将之暖在自己掌心,“所以你也不必留恋,认命就?好,认命就?好了。”

是夜圣上又歇在幽兰轩,距离上次驾幸已过去两月余。

上次圣上来幽兰轩还是在端午夜,因为那天临风榭的事,茉枝战战兢兢,很?怕喜怒无常的圣上夜里又忽然翻脸,不过那夜圣上没有责罚姜采女,只?是半夜时就?离开?了。

茉枝在圣上离开?后,小心翼翼地轻步进寝堂查看,微揭开?通往内室的垂帘,见榻边昏黄的灯光下?,侧躺在榻上的姜采女,凝望着那盏孤灯,目光幽幽。

许久后,姜采女眸中?似微泛起?一丝凉凉的笑意,像是印证了什么事,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但茉枝尚未看清时,就?见姜采女已侧身向内睡去,昏黄灯光下?身子大半拢在帷帐的阴影里。

从前茉枝还有盼着姜采女得?圣上恩宠,盼着他们这些奴仆能跟着姜采女多少沾点光,但在姜采女一时似得?无限恩宠一时似招滔天圣怒后,在姜采女屡屡与永宁郡王牵扯不清,还总是会被圣上亲眼见到后,现在茉枝什么都不想了,只?想着能活着就?好。

姜采女一辈子只?是个?小采女也没什么不可,只?要采女她安生过日子、人无事就?行。他们这些幽兰轩仆从,随主子卑微就?卑微吧,这辈子能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茉枝盼着安生平静,而今夜圣上与姜采女似是风平浪静的,夜深时寝堂内并没有令人心惊肉跳的激烈动?静传来。

侍守在室外的茉枝,遥望着天上的一弯秋月,默默在心中?许愿,盼着幽兰轩就?这般风平浪静,一直无事到天明?圣驾离开?。

因十来日前,司宫台送了许多照明?的灯烛过来,幽兰轩小小的一间寝堂内灯火陈设也有三四处,若全点燃能照得?室内夜深时也亮如白昼,而这时候因将就?寝,皇帝就?只?在靠榻处留了一盏。

秋日夜凉,皇帝将她搁在被外的手收握在温暖的罗被下?,看她对他的动?作似无所觉,就?目光幽幽地侧望着榻外,似并无焦点,眼前只?是一片虚空,又似在看那团晕黄的灯火。

皇帝问她:“为什么那么怕黑?”

她没有回答,只?在沉默许久后忽然说道:“你在骗我是不是?”

这是今日他说慕言是自杀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皇帝道:“慕言若是想活着,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他确实是死志坚定,他对这世间没有任何留恋。”

她轻低的声?音清冷,“他不是没有留恋,他品性高洁,宁折不弯……屈辱地苟且偷生,也许对他来说,太难……”

“可你能为他做到的事,他为何不能”,皇帝道,“你能为了他,忍受屈辱给‘仇人’做奴婢,他为何不能同样为你?”

皇帝将她拢转过身,看着她道:“若是慕言活着,你会丢下?他执意寻死吗?”

他见她沉默,继续说道:“那么至少他对你的感情,并没有你对他的深,他对你确实不留恋。”

她唇微微颤着,似想反驳他,可终是一个?字也没有说,或是说不出,只?是垂下?了双眼,欲将手腕从他手中?抽出。

皇帝非但不放手,另一只?手还紧揽住她腰,令她在被下?的身体与他靠得?更近。

“朕不是杀慕言的凶手,你不该刺杀朕,也不该恨朕。慕言是因燕朝灭亡而死,燕朝必亡,不是朕动?手也会有别人,你若真想为慕言的死找个?人恨,该恨燕帝以及之前的历代燕朝君主,恨是他们的昏庸无能毁了燕朝,或者你就?该恨慕言,恨他救不了燕朝,恨他不肯为了你活着。”

“何必急着去黄泉下?见他,他要是愿意与你一起?就?不会选择去死,而是无论前方有何艰难险阻,都会设法?与你一起?活在这人间,就?是真走投无路,也会和你一起?离开?,可他没有这样做。”

皇帝轻轻吻她眉心,“你不是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你是不愿意这么想,不愿意承认慕言没有那么在乎你,承认他就?是将你抛弃了。”

好像这句话是一柄锋利的刀刃,直戳进了她心最深处,沉默良久的她忽然拼力挣扎起?来。

皇帝收紧双臂,动?作强硬地将她抱在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扭打甚至撕咬,直到最后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不再动?弹了,似是精疲力尽地心死,可他心口前的寝衣微微濡湿,是她在他怀中?无声?落泪。

皇帝将手臂收得?更紧,令她与他紧密得?如是骨血相?融的一体,他下?颌抵靠在她肩上,落在她耳边的轻低话语,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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