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傍晚时, 宫中来了人,说陛下传召聂甘棠明日清晨去御书房等她。
聂甘棠敛睫,套上外衣, 先出府去了戚舜华那一趟。
果然不出她所料, 戚舜华处理好京中的事后,要带着阿若回北地了。先前将北地兵权交给钟菀兰为代价的计划也因宣玉尘的自戕而被打破, 如今的兵权还捏在戚舜华手里。
许久不见,戚舜华较从前更冷酷了许多,宣玉尘的离世, 给她的打击还不小。
听说宫里将宣玉尘的尸身送回来后,戚舜华钻进酒肆中买醉, 天微明时才被阿若带人找了回府,后面也是阿若陪着她将宣玉尘葬进了宣家祖坟。
聂甘棠大概知道令戚舜华伤心的不止是宣玉尘的死。
她曾看过一眼宫中呈录的验尸手记,上面言说宣玉尘手臂贞洁印鲜亮, 是完璧之身。
这枚贞洁印,一定会被收殓他尸身的戚舜华看见,而她曾经用贞操羞辱过宣玉尘那么多次。
不知道当初的宣玉尘会不会放在心上,但戚舜华是一辈子也放不下了。
聂甘棠在戚府前厅品茶的时候, 仰头看向外面的碧色穹顶。
突然莫名想起了洛折鹤。
世人眼里放浪形骸的人却仍有贞洁, 世人眼中纯白无瑕的人却早已尝惯情欲。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双眼睛是看不破的。
一盏茶饮罢,她起身告辞, 心想, 这大概是她这一辈子见戚舜华的最后一次了。
阿若起身相送, 聂甘棠垂睫看向他手腕上戴的一双玉镯,温雅颔首致意, 转身离开。
第二日清晨,她如期出现在了御书房中。
钟菀兰上完早朝刚回来,便看到聂甘棠端正跪在地上,双手捧着自己的符令,呈递给她。
钟菀兰叹息,从她手心拿起符令,淡淡道:“甘棠,其实朕一点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你与聂卿对朕鞠躬尽瘁,是东乾的忠勇良臣。尤其是你,你年少成名,骁勇善战,心思玲珑,很是对朕的心意。”
聂甘棠伏地,轻声道:“陛下谬赞。”
“可是,”钟菀兰抿唇,眸光暗淡,“你太聪明了。”
猜到当初她检举戾帝杀害手足并没有十足的证据,猜到她会怎么处理戾帝身世一事,猜到她会为了钓柳闻音上鈎从而拿聂家当牺牲品。
聂甘棠猜透了她所有的心思,并且,插手了最后一件事。
身为帝王,遇见一个这么有主张的臣子,她实在是放心不下来。即便她知道,聂甘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的家人。可若是有一天,敌方用她的家人来威胁她叛国,她又当如何呢?
聂甘棠敛睫,静静地听着。
她知道,钟菀兰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即便宣玉尘之死让钟菀兰最终还是达成了灭掉柳家的目的,但先前她无言的忤逆,已经成了扎在钟菀兰心头的刺,总有没入血肉的那一天。
那便是戚舜华回到自己势力范围之时。
钟菀兰没有得到戚舜华手里的兵权,而聂家对她而言已经不是完全忠诚的臣子。戚舜华捏着实权她不敢发难,而聂家可以。
这些事,不用她说,“聪慧”的聂甘棠都会懂。
聂甘棠含笑伏地拜了又拜,说道:“得此符令,安南军便有了一批供陛下驱使之人。”
钟菀兰问道:“那聂甘棠呢?”
“世上再无聂甘棠。”
……
其实钟菀兰已经比聂甘棠想象的要仁慈了,没有非要她的命。两人算是各退一步,只是名义上的“聂甘棠”需要死去,这样钟菀兰才能插手于安南军。
但聂甘棠确确实实得离开聂家了。
她回到家中向双亲禀明一切,身处朝堂丶知晓权谋博弈的聂雁无言长叹,最终只是合目,说道:“你好自为之。”
放在心头长达二十多年的石头突然就落了。
聂甘棠转身离开,瞧外面的景色,似乎天都更蓝了。
回到院中,洛折鹤又拿着风筝央她带他出去玩。
聂甘棠接过风筝,说道:“明日,我送你离京吧。”
“为什么?”洛折鹤自然上扬的唇线拉直,问道。
“我护不住你了,”聂甘棠轻笑道,“还记得先前我托你带聂家人进暗道的事吗?因为忤逆陛下的意思,所以陛下对我生了疑。为了不连累聂家,我只能假死离京。你自然也不能在这待了。”
洛折鹤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衣袖,说道:“那正好,我和将军一起离京,相伴而行,流浪一生。”
聂甘棠讪笑推开他的手,说道:“还是别了。”
“为什么,将军?”
“男儿家家,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走吧,带你去放风筝,最后一回了,玩尽兴些。”
说着,她拿着风筝站起身,向外面走去。在她身后的洛折鹤突然开口道:“其实这就是将军的目的吧?”
聂甘棠停住脚步,没有转身。
“以将军缜密心机,能护住聂家还不祸及自己的法子定然多了去,可将军还是如此行事,将疑心招致在自己身上。退一步来讲,就算将军这么做了,为了家人,无可厚非,东乾皇帝何止于此,除非,令她不安的不止这一桩。我猜……将军在她面前,定然表现了很多次。”洛折鹤踱步走向她,一边走一边徐徐说道,“表现自己能看透陛下心思,表现自己的聪慧,表现自己的主见……使得陛下眼里的你,忠诚却太有主张,舍不得杀你却也容不下你。”
说完最后一句,他正好站在她的面前,两人双目相对,眸光精明,似乎看透了彼此的灵魂。
“你一定在等这一天,等一个名正言顺离开聂家的机会。对不对?”
聂甘棠肩头一松,老实的面相竟然有了几分邪肆:“你知道为什么我拒绝和你一起离开吗?”
洛折鹤轻弯唇,表示倾耳细听。
“因为我只想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万事随我开心便好,不用再表现出不同的样子讨好不同的人。你都猜出来我为了这自由,冒险盘算这么多,怎么可能会带你在身边坏了我的潇洒?”
聂甘棠说着,将风筝塞到他怀里,说道:“我从小的时候就在想,这世间最好的事,就是一个人待着,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用伪装,不用迁就……不过你既然看透我了,那我现在也不用装了。你喜欢玩风筝就自己去玩吧,我不奉陪了。”
说着,她大迈步向院外走去,在与洛折鹤擦肩而过之时,听他清如泉水的声音缓缓响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流入她的心底。
“将军,我知你本性冷漠丶孤僻,知你同我一般身不由己,知晓你的很多丶甚至是你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事。”
聂甘棠按捺心中微悸,淡声道:“那你最好也知晓,我这样的人,不会对谁有发自心底的爱意。”
洛折鹤再也没说话。
两人擦肩而过,于第二日驾着两匹马离开聂府,一人向东,一人向西,谁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