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弈

对弈

聂甘棠面色坦然地收回被他攀上的手臂, 道:“你是南炎圣子,离了我,有的是选择。”

“选择?”洛折鹤微微歪头, “将军所见, 我的选择有什么?”

他目光虚虚地指向聂甘棠的方向,眼底似有悲伤淌出, 继续道:“回南炎去,要么被震怒的百姓杀死,要么继续当那没了自由的圣子, 就这样一辈子?”

听起来的确很惨,聂甘棠很不忍心, 但……

她看看安静下来的洛折鹤,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以平静的语气阐述道:“圣子,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你也得清楚一件事,你的悲惨,和我没有干系。”

“啊, 是这样啊!多谢将军, 不然我还被蒙在鼓里呢。”洛折鹤空洞眸底流淌的悲伤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般似是而非的笑意。

他似乎极不满意聂甘棠的答案,但又没有办法反驳,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阴阳怪气一番。

聂甘棠沉默下来, 给他喂完粥, 而后又端起药碗喂他喝下了药。待他睡着后, 叫来聂云霄看着他的情况,聂甘棠便出门了。

……

钟菀兰收到了聂甘棠去往平安镇的消息, 比起刚开始的踌躇不前,这算是一个相当大的进展。

她擡手将信纸放到一旁的灯盏上烧毁,飞扬的半片纸灰落到了御书房的书案上,她拧眉拿起奏疏将纸灰扇走,随后搁下奏疏,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

温笺见她如此,便知她疲乏了,上前两步候着。

“几时了?”

温笺恭敬答:“回陛下的话,亥时了。”

钟菀兰疲惫揉着太阳穴,道:“竟都这么晚了……今夜便不去后宫了,回凰归殿歇息罢。”

“是。”温笺拿起一旁的外袍,为钟菀兰披上,听她突然开口。

“……这几日,凤君怎么样?”

虽然宫里自觉不在帝王身边提凤君,但关于柳璧桑的消息,在宫中传播并不算难。温笺有心打听了一番,听她开口问,便如实答道:“凤君先前病着,没什么胃口,每日便是吃些清粥淡菜,人消瘦了几分。这几日柳主君入宫看望,凤君精神好了不少,能吃进点肉糜了。”

“柳家送进宫的那几个男人呢?”钟菀兰问道。

“这几日都还安分,许是瞧见了那位柳小公子的下场,任是天大的野心,也被敲打老实了。”

“说是安分,那便是没私下联结,也就是说,没去寻凤君?”

“是。”

钟菀兰露齿一笑,半是冷诮半是叹息道:“即便是避嫌,凤君病了,身为后侍,理当去侍疾,更何况凤君还是他们那一战线的人。宫中人情果真淡漠,也不知道柳璧桑会不会后悔为他们向朕开口。”

“凤君惹了陛下恼怒,那些后侍瞧脸色过活,怕被凤君拖累呢。”温笺轻声道。

“他总是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也不想想被多少条承了他恩的白眼狼反咬一口。”钟菀兰语气是嘲笑,可语意……温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在脑子里反复回忆咀嚼方才她的话,横竖都觉得英明神武的陛下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把她自己骂了。

见温笺有些魂游天外,钟菀兰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开口唤回了她的魂:“朕有说错吗?”

温笺点头也不是,不点也不是。

见温笺为难,钟菀兰轻声笑道:“朕的确是个白眼狼,没什么好粉饰的,说不定他在心里已经骂了朕千回百回了。”

“凤君丶凤君他……”

“他秀外慧中,不会心底数落朕?”钟菀兰接口道,“确实,他也没脸数落朕。”

所有一切都是他活该。

而此时那位处于交谈中心的人,清秀的脸抵在柔软的被衾上,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喉中偶尔会逸出几个仿若人名的音节,待快要涌出唇舌时被狠狠咽下,像吞下了一个不能示之于人的秘密。

守夜的宫人听到病吟过来,绯红已经烧上了柳璧桑的脸,于是栖凤殿里兵荒马乱地忙活了起来。

这些宫人几乎都是别处的眼目,带着各种不纯的目的被安排到了栖凤殿中,他们在与柳璧桑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别有用心,但在此刻殊途同归,只为凤君而奔忙。

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让他的利益相关方都不忍心加害于他。

栖凤殿派出找太医的宫人与往凰归殿走去的钟菀兰碰上。

钟菀兰瞧着行完礼离去的宫人出神,片刻后面露不然地继续往凰归殿走去。

……

柳璧桑的烧折腾到半夜才退,迷糊着在中间醒了一回,看着身侧伺候他的小宫人,掩着口鼻道:“春天风寒易过他人,你且离我远些,莫要被我过了病气。”

小宫人方才打瞌睡,人也不甚清醒,听他一说,这才回了神,说道:“凤君正是要人照料着,奴怎能离开凤君?”

“那你别走太远,便到偏殿门侧候着,别伏在床边了。我唤你,你在那头也能听得。”

小宫人还要再坚持,柳璧桑便沉了声音,半是命令半是温煦地说道:“听话!”

“那……凤君您一定要叫奴啊!若是发不出声,便掷了旁边的杯盏,奴听得见的。”

柳璧桑点头,笑道:“好。”

小宫人喂他喝水躺下后便依言去了偏殿,柳璧桑也身子陷在被衾中睡下了。

病中总是不安稳,他似乎做了什么梦,梦里有人伸手轻拍他的后背,像是哄着什么稚子入睡一般。

他闭着眼睛稀里糊涂淌了泪,嘴里含糊叫着什么。那人好奇俯身,听得他哽咽地叫了声“父亲”。

听清楚他叫的人,那人手一滞,继续安抚他,发觉被衾下他蜷缩而又僵硬的身躯渐渐放松,这才收回手,站在他床边看他。

又瘦了好多。

她想捏捏他的脸,瞧瞧还剩了几分肉,可又不能担保这病中的人不会被她掐醒,还是作罢。

“你身边的人照顾不好你,”她轻轻道,“在宫里也没什么好的,对吧?”

没有人应答,床榻上的人长睫密密合着,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等旁人都记不得你的时候,你就出宫吧!”她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我没答应,”聂云霄皱着小眉头,鼓腮道,“你把棋放回去,不许悔棋。”

“方才你明明答应我,要让着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的。”洛折鹤不情不愿地把方才玩儿赖拿走的棋放了回去,嘀咕道。

“那我也没答应你可以悔棋,我已经很让你了!”聂云霄垂下头准备落子,觉得不对,道,“你放错位置了,你刚刚下的不是这儿,是这里!”

小心思被看破的洛折鹤裹了裹身上的被子,软声道:“输了好几把了,你且让我赢一回?”

“可以让你赢,但不可以是这把。”

“为什么?”

“这把你败局已成,没有转圜的馀地了。”聂云霄严肃道。

“你饶过我这一子不就有了?”

“不可以悔棋!父亲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要为自己下的每一步负责。”

洛折鹤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棋子放到了正确的位置上,说道:“那这局快些结束,说好了,下局一定要让我。”

“让你你也赢不了。”聂云霄低声嘀咕着,自以为那人听不见。

洛折鹤闻言,挑了一下眉。

聂甘棠回来时,瞧见聂云霄正收拾棋盘,再擡头看向床上那人,歪着倚着,分外逍遥。

怎么感觉这人病了反而更舒坦了?

见她回来,洛折鹤晃了晃手上的铃铛,聂云霄见他有此异动,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欣喜地迎上前,将聂甘棠手里的东西接过,放到了一边。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在下棋。”洛折鹤淡声道。

聂甘棠讶异偏头,问道:“圣子还会下棋?当真了不起。”

“娘亲,他下得不好。”聂云霄告状道。

洛折鹤面不改色:“我头一回下,便能和你下得有来有回了。”

大妖怪脸大,小团子懒得搭理他,正想去给聂甘棠倒水洗手净脸,便被大妖怪叫住:“不下了吗?”

聂甘棠插话道:“我来同你下。”

“将军还会下棋?”洛折鹤饶有兴味地问道。

“比较擅长象棋,但围棋也还可以。”聂甘棠兴致勃勃道。

“围棋?”

“嗯,对。”下意识应后聂甘棠才觉哪里不对,他这复述时疑惑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不然是什么棋?”她试探性开口问道。

“……五子连珠棋,娘亲,别的教不会他。”一旁的聂云霄幽幽道。

好,可以,没问题。

聂甘棠抹了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开始了和他的对局。

十局对罢,聂甘棠功成身退,某个臭棋篓子翻身躺下用被子裹住了自己,自闭得像一只巨大的狸奴。

“咳,初学下成这样已是很不容易了,很多人不如你呢!”聂甘棠宽慰道,“而且你不服输的拼劲也很不错,照这个劲头,一定能百战百胜。”

方才从打赢他的第三把后聂甘棠就不想继续了,倒不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心,而是赢他实在没有什么成就感,聂甘棠累了。可那人却越败越勇,非得继续同她下。

然后……就给他下自卑了。

“将军分得出闲心宽慰我,看起来,心情不错。”洛折鹤翻过身,蓝瞳幽幽地看着她,“是查到了什么吗?”

问起要事,聂甘棠维持着脸上的笑不变,面上和煦,却不多言语,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头对聂云霄说道:“饿了吗?快看看娘亲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聂云霄点点头,转头去拆桌子上的油纸包。

见他动作,洛折鹤道:“我也想吃,将军。”

“你病好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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