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京中的镇北将军府没有主人久住, 只有几个家仆日复一日的打理着府内上下。戚舜华无亲无故,也没什么好安顿的,聂甘棠来邀她喝酒, 她连问喝什么酒都没问, 直接跟着聂甘棠出府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公作美,两人在街上并肩走了会, 雪粒子便自天际倾撒。过往路人皆打开了或旧或新的油纸伞,雪落伞面缓而轻,延迟的“噼啪”像是从容叩门声, 也像是对弈者手谈落子的轻响。
这番场景,风雅之人偏爱于煮酒赏雪, 聂甘棠与戚舜华都与风雅沾不上边,去什么酒肆海饮最好,可这样的天气, 也是心性豪洒之人聚众宴饮的好时节。
——普通小酒馆没有位置了。
聂甘棠捏了捏钱袋子,觉得去酒楼请客的底儿她还是有的,便大手一挥带戚舜华去了绝品楼。
贵虽然贵,但肯定不会客满, 不然带戚舜华去一家家看哪个酒馆未能客满, 稍稍有些寒酸与尴尬了。
在厢房刚落座,外头风声便大了起来。
聂甘棠推窗看去,险些呛进了一口凛冽寒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细小的雪粒子变成了厚重的雪羽, 扑簌簌往下坠, 宛若棉絮覆满天地, 连宫中巍峨的殿宇也被覆满银白。
柳璧桑畏寒,栖凤殿的炭火燃得足, 宫人也灌了好些个汤婆子给他,可他听见窗外风声,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大抵是心病使然。
宫外人决计不会想到,身为先帝独女的当今陛下,在还是皇女时,住的地方竟是需要纸补残窗的废弃宫殿。那用来补窗户的纸张也不是什么带着韧劲儿的好纸,若是遇上大风天,柳璧桑补完这一张,一回头,上一张早就被风吹破了。
那时候,他只能祈求风雪快些停下来,能够让他去外头折些庭院中的树枝烧来取暖。
心病因此而生,那可不是喝几碗药丶过几天好日子便能好的。
柳璧桑缩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快些睡着,熬过外头的风雪声。
忽然,在这喧嚣的风雪声中,隐约响起了几声“陛下”的轻唤。
陛下?
柳璧桑从被衾中坐起,半只脚踩上了床前的鞋子,身旁宫人笑盈盈拿起外袍,一边给他披上,一边道:“看来陛下是怜惜凤君呢!”
柳璧桑苍白的脸色浮起灼目的绯红,也不等宫人为他穿鞋了,单手提鞋上足,便要往门边跑。
靠近门口,外面的风声愈发强劲,身体条件反射般感知到了寒意,柳璧桑只想着快些打开门把他的陛下迎进来,再快些关门,只是手刚抢在宫人前面抚上门栓,便听外面道:“陛下,贵君着人传话说小皇女哭闹不止,估计是想您想得紧,央着您去看看她。”
柳璧桑的手指停在了门栓之上。
他的心短暂停顿一瞬,联结着呼吸也一并停滞。转而心怦怦直跳,呼吸却还屏着,生怕呼吸声让他听岔了她的答案。
“朕这便去。”
手指默默收了回来,屏住的呼吸也一并开闸倾斜。他机械转动目光,略过了身侧宫人不知所措的脸,轻轻笑道:“是呐,这个年岁的小孩子,都是黏母亲的呀。”
大概是从未服侍过这般……善解人意丶通情达理的主子,宫人被他的话说愣了,一时僵在原地,待他嘀咕着“果然还是好冷”,快要走回床边之时,这才反应过来疾步赶上为他掀开了被子。
柳璧桑窝在被子里,双手摁在心口,感受着这从刚才起就没慢下来的心跳。如此,耳边的风雪声就不算什么了,天地乍然寂静无声。
喝酒喝得周身暖洋洋的聂甘棠与戚舜华也听不见外头的风声。
两人喝得绯红上脸,但言行如常,旁人见到了定要称一句好酒量。但聂甘棠知道,自己是不能再喝了,如今安分,也只是因为她酒品还不错,喝醉了不会撒酒疯。
至于戚舜华,聂甘棠相信她纯粹是酒量好。
聂甘棠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开始夹下酒菜吃。
与厢房一门之隔的外面却突然响起了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甩脸色!”
“他哪敢对您甩脸色啊,您应当是喝多了看错了。”
“我什么感觉我没数吗?不就是摸了一下他的手,那贱蹄子缩得跟火烫到一般,装什么贞洁烈夫?真要这么烈还肯出来赔着笑敬咱姐妹的酒?真是当了贱子还要立牌坊!我呸!”
“您莫动气,莫动气,这回出来,您不是说一定要尝尝他的滋味儿吗?眼下这真翻了脸,还怎么尝滋味儿啊?”
“麻烦死了,干脆一会儿给他下点药。”
劝着这人的声音骤然慌张:“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他再怎样,也是一族之长,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还一族之长?一个千人枕万人骑的贱子,谁把他当回事?他家那点人还赶不上赁我家田的租户!”
“可若是闹大了,闹到圣上那边去……”
“他敢闹?名声烂的给我提鞋都不配。若真闹大了,且看众人是信我强迫他,还是他勾引我!”
“可……”
“再磨磨唧唧信不信我把你从酒楼上丢下去!去办!要最烈的那种药!”
门外喧嚣再度归于平静,聂甘棠偏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不再动作的人,微微一笑,说道:“去瞧瞧看?”
“你想瞧热闹?”戚舜华蹙眉道。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聂甘棠挑眉,“可真让人伤心。”
“方才他们说的……那个族长……”
“多半是宣家那位男族长了,”聂甘棠补充道,“你久不回京,可能不知,但若是咱们再不去,这位族长可就真吃亏了。”
“与女子一同到酒楼里,想来他早做好吃亏的准备了。”戚舜华冷声道。
“那你去不去,不去我就自己去了,这时间可耽误不得。”聂甘棠摊手,缓缓站起身,晃了晃脑子里的酒意,擡步向外面走去。
身后突兀响起椅子拖地的声音,聂甘棠循声望去,却见戚舜华也站了起来。
“改变主意了?”聂甘棠问道。
“听那家夥声音烦得要死,”戚舜华面无表情道,“不想让她顺意。”
“啊,很不错的理由。”
……
两人都是耳力很好的练家子,从刚才开门关门的声音,便知这几人在的厢房隔她们所在的地方两间。
聂甘棠在门口敲敲门,里面果然响起了方才的那道声音。
“倒是快,进来。”
见到聂甘棠与戚舜华两个人,那女子有些发愣,似乎以为方才敲门的是去准备下药的同行之人。
看到她俩已经迈进门了,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不耐烦道:“你们谁啊?来这做什么?”
嗯,不认识聂甘棠,聂甘棠也不认识她,应当不是京中那些官员的子嗣。
一道空灵如莺的声音缓缓响起:“聂小将军,戚将军。”
聂甘棠坦然道:“宣公子,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宣玉尘起身,背后窗棂隐隐可见灰扑扑落下的雪影。
他今日穿了一件鹅黄色衣袍,这样明艳的颜色,京中好人家的公子很少穿,即便衣衫上带有这样的颜色,那也得是沉稳色调衣袍上的调剂。
他与聂甘棠打完招呼,目光落到戚舜华身上,又极为自然地避开,问道:“聂小将军与戚将军也是来此饮酒的?”
一旁的女子待得烦躁,插嘴道:“来酒馆不喝酒还能是干什么?”
气势依旧压人,看起来没把这两个武将放在眼里。瞧着身上的锦袍与气质,像是经商之人。见到了她们两个不害怕,家中应当有近亲在朝为官,且官职比她们两个大。
聂甘棠一边揣摩对方的身份,一边道:“自然是看见了熟人,来叙叙旧。”
那女子听得额头青筋暴起,想骂你叙什么旧,方才去弄药的同行之人便带着掺了药的酒回来了。
见到一切准备完毕,这女子便有些着急,语气更加恶劣:“这儿没你熟人,赶紧出去。”
“聂甘棠,你行事向来如此磨叽?”一直没说话的戚舜华突然开口道。
“这不是先礼后兵吗?”聂甘棠平静道。
“不用废唇舌了。”戚舜华拿起还在状况外的人手里的酒壶,掰开那女子的嘴便往下灌。
呛得对方挣扎开了就跪在地上咳嗽,什么淫肠都没了。
聂甘棠拿过酒壶,嘀咕道:“还好剩下了,不然官府来了都没理说……”
说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若是官府一查酒里没药,咱俩这算不算寻衅滋事?”
“要出头的是你,犹犹豫豫的还是你,若是想要在美人面前威风,你这样怎么能得他青眼?”戚舜华道,不过神色突然变得讽刺起来,讥诮道,“还好你遇到这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一亲芳泽的男子,下次可要注意。”
聂甘棠横听竖听这话不对,刚想问她,便见她擡步出去了。
走时还撂下这样一句话。
“我不打扰你们颠鸾倒凤,爽完了记得付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