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忆

旧忆

戚舜华心事重重回了府。

她下午时依循聂云霄手绘的地图上山, 果真在那处坑洞中发现了陈年白骨,看尸身腐烂的程度,此人的死亡时间, 应当就在当年宣家灭门案前后。

如果宣家果真是因此而被灭门, 为何玉佩的真正主人宣玉尘安然无事?而且他好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戚舜华这一路都在琢磨这件事。

有一种可能,那凶手动手时, 宣玉尘根本就不在场,而那块玉佩,在死者死前便已遗落在案发地, 只是凶手犯案之后才发现附近的玉佩,误以为宣家人目击。

凶手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学宫中的宣氏孩子误打误撞碰见, 又怕孩子多嘴,让家中大人知晓,所以一不做二不休, 派人灭了宣家满门,后来举京皆惊,凶手试探过宣氏幸存二人,确认他们对凶案不知情后, 放过了他们。

但还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宣玉尘的确亲眼看到行凶经过,只是当时胆子小,不敢言语,后来宣家遭难, 他为自保, 便权当不知, 将真相藏到了心里。一直藏到现在也不说,大抵是真凶身份是他如今无法撼动的。

可是, 若真如此,他为何不向戚舜华求助?况且,他能与陛下一起算计她,又为什么不直接找陛下伸冤?难道以陛下目前的势力,也动不了那人吗?还是说他早就告知陛下,只是查证艰难,未免打草惊蛇,一切都在暗中进行?

事实究竟如何,还得试探一下宣玉尘才知道。

她回府直奔宣玉尘的院子而去,府中管家见此,迎上前,问道:“将军可是要见主君?主君他如今不在府中。”

戚舜华一听便有些恼,斥道:“他一个男人家成了婚还不好好待在家里,整日跑出去抛头露面做什么?还嫌外头传得不够难听吗!”

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一道声音:“将军尽管放心,侍身此行只是回家陪妹妹用晚膳,没有出去丢将军的人。”

宣玉尘从府门口缓缓走来,站在戚舜华面前,恭敬擡手行礼道:“不知将军找侍身所为何事?”

戚舜华原意并不是羞辱他,只是如今知晓宣玉尘很有可能被人盯着,离府万分危险,一时心乱,才口不择言。背着他说说也就罢了,好巧不巧,正被他撞见,见他认认真真地解释,戚舜华便知他听进心里去了。

她抿唇,擡睫望了他一眼,而后道:“你跟我进屋。”

自她把他娶进来,就一直把他当一团空气,平素理都不理,很少给他一个眼神,如今竟特意来寻他。宣玉尘眼皮直跳,不明所以地跟在了她的后面。

两人一路到了卧房,候在卧房的小奴红着脸嬉笑着主动退了出去,宣玉尘在他们临关门前嘱咐道:“雪团这几日肠胃不好,喂它的时候仔细莫要喂生冷的东西。”

小奴嘻嘻哈哈应好,而后稳稳地合上了门。

戚舜华收回目光,说道:“你院里这些下人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都是一群小少男,天性如此。平时也没什么人来,他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吵吵闹闹,也好给院子里增添点活气。”宣玉尘淡淡道。

戚舜华转头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的装饰物只有几个瓷瓶,看起来也不甚值钱的样子,连那个出身贫苦的阿若都知道买点便宜漂亮的小物件放在屋子里装点,还时不时像小狗一样拿着他新买的小宝贝给她看。

宣玉尘这是怎么了?平素不是最喜欢繁复艳色的物件吗?

想到这里,戚舜华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宣玉尘穿的是一身竹月色的衣袍,整个人清新淡雅,全无先前的明艳。而再仔细回想,她上一次见他穿的艳色衣裳,好像还是大婚那日的喜袍。

她没意识到自己盯着宣玉尘走了许久的神,但宣玉尘被她盯得真是浑身不自在。

他紧了紧衣袖,而后试探问道:“将军,我这一身有什么不妥吗?”

这一声唤回了戚舜华游离的神思,她尴尬地咳了咳,清清嗓,而后道:“没什么,对了,今日聂甘棠来……”

“聂小将军是拾到了我的旧物,特来归还的。”宣玉尘答得飞快,许是怕她误会了什么。

戚舜华垂睫,而后道:“什么旧物?”

“一块玉佩,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小时候去学宫探望姐姐们的时候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宣玉尘老实答道。

“那玉佩拿给我瞧瞧。”

戚舜华对此事的过分关心,让宣玉尘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没遮掩,直接答道:“我已经放回宣家了。”

说罢,宣玉尘又补充道:“因为那块玉佩上刻着‘宣’字,所以聂小将军才过来打听情况,恰好发现它曾为我所有,故而归还,将军莫要误会。将军若有疑,明日侍身便回宣家把玉佩拿回来给您看。”

戚舜华听着宣玉尘的话,横听竖听都不像心中有事的样子,但又怕他藏得深。毕竟这么多年,他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戴了一层又一层假面,连她都看不透他了。

“明日我随你回宣府一趟。”

分明都是汉字,但宣玉尘有些听不懂了,他话中犹疑地问了句“什么”。

“我说,明日我跟你回宣府一趟。”戚舜华蹙眉,“与你成婚后,还没有同你归宁。”

“咱们若早二十年成婚,还有得归,如今宣家空空荡荡,回不回也无所谓。”宣玉尘听罢轻笑一声,淡淡道。

任是谁听了他的话都要惊讶,毕竟这般伤痛往事,但凡是有血肉的人都不能情绪稳定地提起,可宣玉尘如今这般淡然的模样,倒好像说的别人家的事一般。

发觉戚舜华又走起了神,宣玉尘疑惑道:“将军,怎么了?”

“无事,”戚舜华面无表情地信口胡诌,“我未回宣家之事被人参了一本,说我不通礼数,你不用管,早些歇息,明日我陪你回去一趟做做样子就行。”

戚舜华一边胡扯,一边手指尴尬地在膝上乱抓。

她今日才说了聂甘棠编故事拙劣,到自己找借口,也一样烂。

不过,宣玉尘好像真的很好骗。他听罢深以为意地点点头,而后道:“那些谏臣的确很无聊,将军不必与她们一般计较。”

好骗,像他小时候一般。

戚舜华有些恍神,眼前时而是呆呆傻傻的小公子,时而是如今目覆雾霭的名利场常客。

她从宣玉尘那里离开,心神恍惚地走到了阿若的院子里,原本在小院里摆弄纸鸢的阿若瞧见她,丢开手里的东西,欢欣地蹦跳到她面前,被她顺势抱举起。一双眼如黑曜石莹莹发亮,看得戚舜华心口莫名发软。

被她稳稳放下后,阿若亮着眸子,跟在她身边,絮絮地同她说今日所见所闻。

一直到了床边,还在跟她絮叨:“一串糖葫芦是两文,两串五文,我当着摊主的面买了一根,然后再买一根,只花了四文钱!”

戚舜华眸光淡淡地看着他,而后道:“你原本想买几根。”

“一根。”阿若老老实实道。

“那你为证摊主算错了价,特意买了两根,岂不是正中她下怀?”戚舜华出言道。

阿若听了,却笑眯眯地从一旁摸出一根裹着米纸的糖葫芦,欢欣道:“可买了两根,我就有一整根可以分给将军了!”

——“你买两包糖点做什么,吃多了不嫌齁得慌?”

——“买两包是为了分一整包给小容君呀!”

突如其来的回忆时隔二十馀年再度狠狠地击打在了戚舜华的心头,眼前的郎君举着糖葫芦要她吃,她横咬住,又就着吻他的动作将糖葫芦塞到了他的嘴里。阿若嘴被糖葫芦堵着,径直被她推到在床上,吐了怕弄脏床榻,只得死死咬住,“嗯嗯呜呜”由她予取予求。

宣玉尘院里的人原以为将军回心转意会留宿在此,谁承想两人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门便被打开,蹲在外头听动静的奴仆想是将军和主君想要吩咐什么,还没来得及上前,便看到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然后,便听到将军去了阿若郎君院子里。

宣玉尘屋里的小奴看着宣玉尘人淡如菊的模样,怒他不争,一个个围在他的面前,七嘴八舌讨论如何留住女人。

宣玉尘听罢暗暗发笑,他院子里的都是些雏儿,都没怎么和女人说话,竟然还给他出一些献宠的主意,也不怕误人子弟。

他缓缓站起,淡然地挤出去,走到了庭前,看院子里打滚丶上树丶扑蝶的猫儿,问身后跟过来的奴仆:“雪团怎么样了?可有好些?”

“主君您记错了,这几日不太舒坦的是小乖,雪团好着呢。”身后小奴答道。

说着,方才被宣玉尘说起的雪团蹿到了宣玉尘的怀里,亲昵地在他怀中轻蹭。

“您瞧,雪团精神多好啊!”

宣玉尘的目光淡淡地落到了怀里软若无骨的小猫上,轻声道:“哦,它是雪团,我记错了。”

这也不是他头一次记错名字,奴仆只当自家主君聪慧之中难得糊涂,调笑罢便也过去了,又像蝉鸣一般在他耳边说阿若同他争宠一事。

说争宠倒也不尽然,比起别府中的侍君,阿若可乖巧多了,从不恃宠生娇,也不主动挑衅身为主君的宣玉尘,更不装病撒娇勾妻主的心。他只乖乖地守在他的小院里,妻主便会自行去寻他。

即便这般乖巧,分走了将军宠爱也是事实,小奴对着宣玉尘,自然是絮叨着让他敲打敲打阿玉,立一立主君的威。

宣玉尘慢条斯理地摸着小猫毛发,说道:“嗯,有理,那后日将军离府后,便把他叫到这里来吧,我教教他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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