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暗涌

“小团子?”聂甘棠不动声色凑近聂云霄, 问道,“不去找你的小夥伴一起玩吗?”

聂云霄摇摇头,扑闪着眼睛道:“不必, 母亲, 孩儿待在这里便好。”

这样子可不像“待在这里便好”的模样。

聂甘棠抿唇思索着如何再言,敬王世女便提着裙摆走来了。

“聂小郎君, 一起来玩呀!”小姑娘脸上是张扬明媚的笑,来这里第一眼却不是看向聂云霄,也不是聂甘棠, 而是师容卿,见师容卿没反应, 这才开口邀约。

聂甘棠心里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也对,师家的人,许多高官见了都发怵, 倒不是前者地位多高,纯粹是因那秉持古旧规矩的家风,让人招架不来。估计这群小孩子也听了大人说什么,平常私交还能一起玩乐, 眼下这种庄重场合的玩闹是不会带与师家有关联的孩子一起的。

聂甘棠的目光落到了师家的席上, 果然那里端正坐着许多小孩,一个个俨然是缩小版的师容卿。不过其他外嫁的师氏男子的后嗣却没有被孤立,偏小团子是个例外——大抵也是小团子母亲不在身边,全由师容卿带着出去的缘故。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小团子对敬王世女青眼有加了。

方才小世女的模样, 摆明了也是见着师容卿发怵, 可看不下去聂云霄被冷落, 横下心过来邀他。

别说小团子,她看着这姑娘也喜欢。

不过旁人对师家的恐惧多少有些魔怔了, 起码如今敬王世女在师容卿眼皮子底下带走聂云霄,师容卿也没说什么。所谓严苛古板,也只是在家中的教习严厉了些而已。

聂甘棠目送小团子跟着小世女走远,一边继续对付眼前的羊肉,一边目光无所依地观察起席间宴饮。

新帝钟菀兰自宫宴开始时说了两句君臣同欢,后面便没再说什么。这令人捉摸不透的帝王面无表情端坐高台,空落无定处的目光似乎在抉择往谁头上悬起立威的第一剑。

不过她身侧的柳璧桑神色儒雅温和,时不时为钟菀兰面前的小碟上夹菜,这般似若春风和煦的人稍稍吹暖旁人眼里帝王的寒气,画面看起来又诡异又和谐。

聂甘棠看罢,叹了口气,咬下一口干得塞牙的羊肉。

“妻主何故长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师容卿突然转过头看向了她。

“没什么,羊肉不太好吃。”聂甘棠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妻主,容卿有一事想同妻主说。”师容卿犹豫了一下,说道。

聂甘棠歪头,问道:“什么?”

师容卿的衣着向来素淡,今日穿得一身天青,连袖口露出的内衬,都是稍深一些却清雅有馀的嫩竹色。

这样的配色显得温和之人更为儒雅,清冷之人愈发出尘,师容卿便是后者。可如今这般谪仙似的美人脸上竟显露出与外貌不符的几分犹豫与迟疑,像是山雪落红尘。

好像有什么不合礼数的话要说一般,不过师家的人眼里的不合礼数,未必有多冒犯。

聂甘棠思索着微微后移几寸,减缓了师容卿的紧张情绪,耐心等待他的话。

“凤君与侍身是闺中手帕之交,多年不得见,若是日后容卿进宫频繁,懈怠家事,万望妻主莫要纵容容卿。”师容卿一板一眼道。

聂甘棠了然后仰。说起来,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莫说如今只是在讲即将发生之事,即便是如今师容卿他日日都在宫中,除了会为聂家引来其他朝臣的猜忌,于聂甘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更不要提什么家事了,师容卿嫁入聂家又不是来做管家的。

可再转念一想,兴许师容卿担忧的便是聂家招致的猜忌,他在提前告知聂甘棠,倘若聂家不想卷入政权纷争,就与师家在政治方面疏远一些。

师氏能屹立在世家权势不断消减至无的东乾,单靠严正的家风,是决计不够的。

原来师家是新帝手里的一子。

聂甘棠拍了拍师容卿的手背,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下意识夹了块羊肉给师容卿缓和气氛,而后才想起她刚说过羊肉不好吃。

意识到这一点的聂甘棠定然不可能把夹过去的羊肉再挑出来,只好又多挑了几筷子别的给师容卿,佯作无心。师容卿也垂下眼睫,温吞地将碟上的食物一块一块夹着吃了。

两人席间再无交谈,不知师容卿是怎么想,反正聂甘棠熬得很是艰难,心绪好似已经飘到了家中床褥之中。

原只想着相安无事熬到宴席结束,可耳侧突兀响起小孩子“哒哒”地疾行声。

来的是位小贵女的伴读,她目的地却不是那位贵女的双亲所在,而是聂甘棠与师容卿两人的小几前。

“聂丶聂小将军,”小孩子不知是跑急了累的,还是瞧见了武将害怕,磕磕巴巴道,“您家小郎君方才摔倒了。”

此话一出,席上三人反应最大……或是说唯一做出反应的,是聂云霄的小姨聂月临。

只见她“噌”一声站起来,急声问道:“摔倒了?可磕到了?有没有摔坏哪?”

而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师容卿微微擡了擡眼皮,在妻妹一连串的发问后才徐徐问道:“现在如何了?”

至于孩子亲娘聂甘棠,拿着小刀切切切,终于切到了一块没烤过头的嫩肉,思索着要不要切下来置到师容卿的小碟上,让他吃口还算不错的羊肉。还是聂月临急吼吼地推了她一把,这才把小刀放下,缓声道:“我去瞧瞧他。”

方才聂月临与师容卿的发问,小伴读一个也答不上来,见聂甘棠起来了要去,忙不叠行了拜礼,为聂甘棠引起路来。

到了地方,小孩子围站一团,处于中心的是坐在石凳上捂着膝盖泪汪汪的聂云霄。那位敬王世女早遣人拿来了伤药,嘱咐旁边的男宫人把聂云霄带去无人的殿中给他上药。

看到聂甘棠来了,聂云霄眼睛滚出了豆大的泪,手也挪了开来。聂甘棠眉头一皱,看着翠竹色衣衫洇出的血,心道小团子伤得比她想象的要重。

聂甘棠来此是想如何处理,但落到别的小孩子眼里,那便是兴师问罪来了。

一个远处看起来像是被零星几个孩子捧着的官眷女孩率先将一边的小孩推了过来,冷不丁道:“宣琅,还不快跟聂小郎君道歉?”

被叫做宣琅的小孩欲言泪先至,比起怕被兴师问罪,这神情更像是委屈。

看着这女孩一脸颐指气使的模样,再见她旁边的孩子满脸敌对,聂甘棠将情况猜得差不多,她安抚似地拍了拍宣琅的头,转而同聂云霄道:“同娘亲去找个地方上药好不好?”

聂云霄点点头,在聂甘棠抱起他时,凑到她的耳边糯糯道:“娘亲,不是宣小郎君推的我。”

“娘亲知道,”聂甘棠轻声说完,转头笑眯眯道,“夜里太暗,你们在这玩也不安全,方才有几位大人听闻云霄摔着了,也担忧自己的孩子如何,估计一会儿便着人来带你们回去了。”

本来出了事,孩子们的玩兴就消歇了,聂甘棠此话一出,自然是四散离开,最后只剩下方才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宣琅和敬王世女。

敬王世女担忧地问道:“聂小将军,小郎君他……”

“无事,应该是膝盖磕破了,有劳小世女着人寻伤药。”

“小郎君出事,我也有责任。”敬王世女愧疚道。

“小团子有什么想和世女说的吗?”聂甘棠碰碰聂云霄的小脸,问道。

聂云霄的脸蛋通红,窝在聂甘棠肩窝好一会,才道:“这不是世女的错,云霄……还要谢过世女带云霄过来玩耍。”

纾解心事后,敬王世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还剩个宣琅,在一旁欲言又止。

这回不用聂甘棠提醒了,聂云霄率先道:“宣郎君不必自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被人冤枉排挤惯了的宣琅愣住,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呜咽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宣郎君应当也受惊了,快些回去罢。”聂甘棠出言道。

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小孩子,聂甘棠抱着聂云霄,去找宫中管事寻间空殿。

“娘亲……”聂云霄装着心事,忍不住想说,可记得父亲教他不要背后语人是非,便有些犹豫要不要和聂甘棠说。

“方才是怎么回事呀?”聂甘棠在聂云霄欲言又止地后一音节便极为自然地接上了话,问道。

“都是那个邹女郎,”聂云霄低声道,“是她欺负人,平素嘴上便挂着‘你们这些没落氏族’,可瞧不起人了。”

“邹女郎?”听小团子的意思,这位女郎并非出自世家,而瞧方才那被几个小官孩子众星拱月的样子,可见她的亲眷地位不低。不过如今朝中有什么新秀,她还真不知道,一会儿或许可以问问月临。

“嗯嗯!刚才就是她推搡宣郎君,宣郎君没站稳,把我撞到了。”

聂甘棠低眉思量。

看起来被邹女郎欺负的宣琅是出自世家的孩子。宣氏……这她倒不陌生。

氏族的败落都是一代代颓落,虽在朝堂再无权势,但好歹族人不少。

宣氏不同,如今的宣氏族长是个男子,选他为族长,倒不是因他有什么奇才,而是二十年前京中的那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宣氏一族满门被杀,几支在京外的旁系躲过一劫,而主系中人,只剩藏在水缸中被吓到失心疯的小姐宣玉琼,以及溜出府玩耍的长公子宣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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