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

柳家

洛折鹤是个很少显露情绪的人, 什么样的心情,只在微擡的眉间略有显现。

或怨或怜,或哀或喜, 但那样的表情流于形式, 只像扣在脸上的什么面具,多半是他为了让自己在旁人面前显得更像常人的伪装。

现如今他听罢聂甘棠这并不算客气的话, 什么表情也没有,阖上的眼再度睁开,默然起身下床, 柔滑如缎的长发自床榻扫下,垂在他的膝后, 宛若嶙峋山石上坠下的瀑布。

聂甘棠支起半个身子看他,这样长的头发,他每回挽上去估计要废不少精力。

下了床的洛折鹤拿着外袍翻翻找找, 摸出了一个钱袋子,而后转身,秀气的指尖拎着这个钱袋子,举到了聂甘棠的眼前。

聂甘棠抿抿唇, 擡手接过, 打开钱袋看了看,里头满满当当,也不知那日他当首饰,到底当了个什么宝贝。

“不用这么多的, ”聂甘棠从里面抠出几个银子, 又将钱袋还给了洛折鹤, “这些钱都够我和小团子去南炎了。”

“来南炎看看我不好吗?”洛折鹤淡淡地问道,垂睫看她。

他的身影挡住了窗外月华, 背月与她相视,白皙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全身上下最富灵气的蓝瞳黯淡无光。

只是还没等聂甘棠说,他便自己作了回答。

“算了。”

洛折鹤提膝又上了床榻,躺下身子将被衾盖好,以仰躺的姿势发了会呆,而后侧过头,看着半撑身子丶若有若思的聂甘棠说道:“时候还早,将军歇一会吧。天亮了再出发,我不会再跟着将军了。”

聂甘棠捏着手心里的银钱,默了默,翻身躺下。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搅作一团,到天亮时坐起。她看洛折鹤闭着眼睛,也不知他真睡还是假睡,诚恳开口道:“不管怎么样,真的谢谢你。”

洛折鹤眼没睁,未上唇脂却朱粉动人的薄唇轻抿,从鼻腔里逸出一声简短的“嗯”。

嗯,没睡。

聂甘棠犹豫了一下,还是擡指点了他的睡穴。

这一觉洛折鹤睡到下午才醒,他活动了一下僵掉的身子,转头看向旁边空无一人的床榻。

他双眼呆滞许久,目光下移,落到了窝在床褥边角的一只小狗布偶,良久,自言自语吐字道:“坏女人,真让人伤心。”

……

师容卿落水发热一事传到宫里之时,柳璧桑还在焦头烂额忙着后宫中事。

前些日子敲定了镇北将军和宣家郎君的婚期,这些日子在忙新入宫的皇夫安置问题。各宫拨去的宫人,他要核查一遍有无缺漏,还要仔细着莫要把母家有旧怨的男孩子们安排到一个宫里住。

至于先帝忌日……早过了,奠仪自然是没办成。

原先他是想自己去问陛下,可某日上朝时,有个官员出列叩首,刚提先帝忌辰,便被钟菀兰拧着眉着人拖了出去打板子。这,自然是不必办了。

不过话说回来,印象里,这位官员年轻时曾是他母亲的幕僚,他年幼曾在府中见过几回,这么多年她在朝为官,柳璧桑却没怎么听说过她是母亲那一派的说法。原先以为她的确与母亲没什么关系了,可如今,他隐约觉得她此行,是出于母亲的授意。

因着这段风波,柳璧桑这几日处理事务都魂不守舍,听得师容卿出事,手腕一抖,朱笔落在名册上,洇出一块刺目的红痕。

再多事务缠身柳璧桑也没心情管,遣宫人去青鸾宫中商议让陆贵君代为处理,陆贵君应了后,他便将手头上的事都转交给陆贵君,而后马不停蹄出了宫,车辇直奔聂府。

得聂府中人悉心照料,师容卿发热了一夜便清醒,这几日也能下床走动,除却嗓子还有些沙哑外,馀下便没什么不适了。

柳璧桑听闻消息赶来,已经是事发好几日之后。

他入府看到师容卿安然修剪花枝,一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嘴里咕哝道:“好端端的,柳府竟走了水。听你避祸不及,我……”

说着,他红了眼眶,低声道:“我真怕你出事。”

“只是落水感染了风寒,”师容卿放下花剪行礼,苍白不见血色的脸浮出浅笑,“不是什么大事。”

看着他委实不算好气色的脸,柳璧桑急声道:“都落水昏迷了还不是什么大事?这初春水寒,比冬天好不到哪去,可别让寒气伤了身体!还有,这才几日便下地,怎么不在床上好生休养着?”

“今日外头日光好,出来转转能散病气。”师容卿从容道。

师容卿的话滴水不漏,柳璧桑软了口气,不放心地补充道:“那……莫要再外头待久了,还得再穿多一些,免教寒风入体。”

“阿桑兄长额上都起了汗,哪里来的寒风?”师容卿匀出闲心戏谑道。

柳璧桑失笑:“还不是来得急,刚从车辇上下来便往府里疾奔,若是让旁人看见了,明日凤君失仪之事便能传遍京中。”

说着,柳璧桑环视四周,问道:“你家妻主呢?你有病在身,如今她也没什么紧要的任务,应当多陪陪你才对。”

师容卿一顿,面色如常道:“兴许是带着云霄出去了,我今晨醒来也没见她。”

听他这么说,柳璧桑也没说什么,但看他在院里实在是不放心,嘴上絮絮叨叨,还是把人劝进屋里了,又上下紧着问师容卿大夫怎么说,有没有说会留下什么病根,听师容卿万般保证,这才放了心。

时间一耗,便到了傍晚。

柳璧桑离开聂府,方坐上车辇,对面便走来一个中年女子,立在车辇前,向他行了一礼。

柳璧桑与师容卿谈天谈得隐有笑意的面容霎时苍白。

“苏管家。”他讷讷道。

“凤君,主君听闻您出了宫,想您想得紧,嘱咐小人来此问您,要不要回柳府一叙。”

柳璧桑后背一阵寒凉,约莫是出了冷汗,衣物黏在身上,万分不适。

“天色不早了,改日丶改日本宫再回柳家探望父亲。”

“……”被称作苏管家的女人擡睫看了一眼他的脸,随即俯首,微弓的身子又往下弯了一点弧度,声音透着丝丝缕缕的凉,“主君怕凤君忧心,身上带疾好几日也不允柳府中的人入宫告知您,如今身子转好,这才想着见您。这些话小人本不能多说,可……”

“前阵子我回柳家时,父亲不还好着吗?”柳璧桑瞳孔微颤,打断她道。

“凤君,您上回回来,已是几月之前了。”

柳璧桑绷紧的后背卸了力,双拳攥紧又松开,末了才道一句:“知道了,去柳府。”

……

柳主君的身子不算强健,但柳璧桑来见他时,他的精神不错,见到柳璧桑,眼睛一亮,问道:“桑儿,你怎么回来了?这日头都快落山了,今日是要在母家住吗?”

说着,他又絮絮地说道:“你这孩子,要回来也不早点说,你那房间我也没让人打扫,今晚不若便住……”

“父亲,”柳璧桑松了口气,说道,“不必费心,我丶我就回来瞧瞧您,见您没事,我便放心了。”

柳主君闻言色变,蹙眉道:“是你母亲要你回来的?”

柳璧桑抿唇不言,片刻,又道:“您保重身体,孩儿在宫中很好,不必挂心。”

说完,他行礼欲走,手腕却被柳主君抓住,他回首看去,柳主君的眼底隐隐有泪:“孩子,你同你母亲好生说话。莫要惧她畏她,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为了你好。”

柳璧桑抿唇,又是一礼:“是,孩儿,绝不忤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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