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浔

乌浔

戌时一刻, 天穹仿若被浓墨洗过,隐有星子闪烁。

柳璧桑在柳闻音书房等候,恍惚地盯着笔洗发愣, 身后响起房门开合的声音。

他一惊, 转头看去。

柳闻音一身轻装,手上还握着马鞭, 经过柳璧桑身侧时,携起一阵寒凉的风。

柳璧桑打了一个冷颤。

“你是大了,翅膀硬了, 何时何地都躲着母亲。”柳闻音将手中的马鞭信手放到一处,冷哼道。

“只是回来的时候不巧, 母亲恰好不在府上。”柳璧桑闷声道。

“如何,今日可算是巧了?”柳闻音坐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擡起眼睫, 冷笑道。

柳璧桑垂着头,沉默良久,方道:“许久不见母亲,母亲寝食可安?”

“有一个做凤君的儿子, 虽未高枕无忧, 却总不至于到寝食难安的地步。”

“母亲安好,那孩儿便放心了。母亲与父亲多加保重,宫中杂事颇多,孩儿不多叨扰, 也该……”

“你今日去聂府, 可见到聂甘棠了?”柳闻音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场面话。

柳璧桑抿唇, 轻声道:“回母亲的话,见到了。”

柳闻音眉头微蹙, 上下打量起柳璧桑,直盯得柳璧桑双腿不自觉发颤,才开口道:“桑儿,你从前可是不撒谎的。”

柳璧桑咬唇,深呼吸后,低声道:“母亲,聂小将军的确在府中陪伴容卿。只是,聂小将军在或不在,母亲缘何这般在意?”

“自你小时,我便知晓,我这孩儿,惯会装傻。”柳闻音冷笑起身,踱步到了他的身侧,“你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何至于躲在宫中不见我,又何至于避着陛下的宠爱,枉担凤君之名?”

强压的惶恐终于浮现在了柳璧桑惨白无血色的脸上,他骤然跪地,面向柳闻音的方向重重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柳闻音低垂眼睫,看着匍匐在她脚边的人。

他是她最听话最聪慧的孩子,从小便是京中有女儿的人家心仪的好儿郎,她在他恰是订婚的年岁将他送入宫中,寄予其厚望。可到终了,原是个没有本事丶心还不向母家的白眼狼。

想到这里,她眸色染了星点厌恶,声音更冷了几分:“弄得浑身脏兮兮怎么出去面对你宫里带出来的人?对你亲娘还端着凤君的架子,可别在外人眼里丢了凤君的面子。”

“孩儿没用,无法得圣上眷宠,身在宫中,又不能时时刻刻侍奉母亲父亲,还望双亲勿操勿劳,保重身体。”

“不想让我拿你父亲威胁你便直说,何时学会了同我绕弯子?”柳闻音偏头,问道,“还有,你觉得我想听的只有这几句吗?于公,你是统领后宫的凤君,于私,你是你堂弟的兄长。我听说前几日他在宫中冻伤了腰,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提示到这里,的确也是尽了做母亲的情分了。

“孩儿会在宫中尽凤君之责,不让柳家失了面子,”柳璧桑阖上眼,“也会做好柳家的儿郎,好生照料柳家出来的子侄们,一同维护柳家的荣耀。”

“终于不装傻了,”柳闻音笑出声,“回去吧,天黑路不好走,让那些宫人小心着些。”

……

“今日是在忙什么?阿斐哭了都顾不上哄。”钟菀兰看了看同她行过礼后又回到书案旁边的男人,又看了看一旁在宫人怀里嘤嘤哭泣的孩子,问道。

“那不是有宫人哄着?”陆贵君疲累地揉了揉眉心,说道,“凤君出宫探望旧友,臣侍便帮着凤君处理了一日宫中事务。”

“在宫人怀里哪里比得上在亲爹怀里管用?”钟菀兰上前抚着他的发丝,问道,“这么累?”

陆贵君顺势抱住钟菀兰的腰,声音含糊:“只是处理了一日后宫中事,便这般头疼,好难想象凤君每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钟菀兰轻笑:“你总是为旁人着想。”

“这却也是事实,”陆贵君站起,与钟菀兰两手相执,“凤君料理宫中事务不容易,陛下也应当多去凤君那里看看他。”

“你这一说,眼下天都黑了,他去瞧哪方旧友,怎还没回宫?”

陆贵君讶异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开口道:“凤君还没回来吗?听凤君那边来的人说,他要去探望不慎落水发热的聂将军家的少主君。他们二人是闺中手帕之交,闻此恶讯,心中焦急,或许是紧张聂少主君的情况,多待了一会儿。”

“聂少主君落水?”钟菀兰侧目,若有所思重复道。

“前不久的事情了,一些官眷应柳家之邀去赏花宴,席间走水,伤了几位官眷。许是兵荒马乱间,聂少主君不慎被挤下了水。”

“赏花宴?”钟菀兰食指抵着下巴,问道,“是日前白秦氏受辱的那个宴吗?”

“正是。”陆贵君道。

事发的第二日早朝,白将军便被秦家参了一本,宠侍宠到欺辱正夫,这实在是不太像话,更别提一个侧室还敢对正室动手了。

这事倒也好处理,白将军被钟菀兰以治家不严的罪名拉出去打了板子,秦家没提和离的事,就是想让日子继续过,所以这事就此翻了篇。有了这么个风波,钟菀兰对柳家宴席的印象也只存了这一个,没留心什么走水,更没留心遭难的官眷还有聂家的人。

钟菀兰听罢,目光一闪,执住陆贵君的手无意识发力,捏得陆贵君忍不住痛呼出声。

她不动声色松了手,顾不上哄,追问道:“聂少主君情况怎么样?”

“没有危险。”陆贵君不解钟菀兰为何这般反应,但还是老实答道。

“当时情况如何?”

“这……臣侍也只是听人说的,那日伤了的官眷,都由家人来接,柳府门前停了不少马车。据说聂少主君落水受寒昏迷,聂家也派人去了。”

钟菀兰挑眉,面上波澜不惊点了头,嘴上嘱咐陆贵君几句早点歇息,便转身离开了青鸾宫。

一离开,她的步子就变急了起来,一面走一面侧头问身侧跟得艰难的女官温笺:“聂甘棠那有什么消息?”

“回陛下的话,聂小将军如今并没有回信于宫中。”

钟菀兰微不可见地蹙眉道:“东乾各地的眼线也没有她的消息?”

“回陛下,前日奴婢同各处书信往来过,据她们所说,聂小将军并没有去找她们。”

钟菀兰步子一滞,疾行的温笺险些撞到她,见她止步,忙收回迈过了的步子,躬身垂头告罪。

钟菀兰不敢置信地转头问道:“这么久,她一个信儿都没传来?”

“是。”

“要坏事。”钟菀兰咬唇。

“陛下是怕……”

“出京的法子毕竟凶险,她只手单拳,难以应对。且如今姓柳的大概也发现她早就跑了出去,即便她如今无事,待柳闻音派出去的人追上,估摸着会被绊住手脚。”

钟菀兰低声道,转而看向栖凤殿的方向。

“以及,既然柳闻音发现了端倪,定然不会坐以待毙,留给朕更多反抗的时间。估计……这几日她便要拿出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对付朕了。”

“那,陛下,有何应对之策?”温笺小心问道。

“还能如何应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钟菀兰眸光沉沉,收回了看去栖凤殿的目光,“凤君还没回来?”

“来人说凤君从聂府出来后便被柳府的人叫走了,说是柳主君想要见见他。”

钟菀兰冷笑:“柳主君怜爱他,若真是想念他了,也会遣人到宫中寻他,不会派人到大庭广众之下用孝道束缚他,更不会到天黑了还不放人。多半是朕那个好婆婆假托柳主君的名义把人叫回去,要凤君在宫里给她做事。”

说着,她眼神轻蔑道:“柳家那个小郎君便不是个本分的人,前几日在御花园跳舞冻伤腰的就是他吧?”

温笺想起那个小郎君,强行按捺住翘起的嘴角,点头应是。

说起来,那个小郎君冻伤腰,还与她脱不了干系。

也不知是不是嫌弃凤君不受宠,那个小郎君入了宫不时常去栖凤殿,反而总派人到温笺眼前晃,打听陛下的喜恶丶陛下平素在哪里待得多。

温笺一心向主,自然是一字不落地将这件事告知了钟菀兰。

彼时那少年帝王正百无聊赖地信笔描画,听她此言,恶劣地勾起了唇角,说道:“那便告诉他,朕喜好细腰,时常在御花园翠竹林散心罢。”

从陛下贴身女官那里传来的消息,小郎君自然是深信不疑,特意在内里穿了短腰的衣衫,外头套了舞衣蔽体。因内里腰部无衣衫堆叠,所以显得腰格外细,他舒展身姿在翠竹林跳了一整日舞,也没碰见合该在此处的钟菀兰。

风寒入体,小郎君的腰就这样冻伤了,好几日没能下床。

当温笺顺口在钟菀兰面前提起此事时,那恶作剧得逞的帝王扔了笔捧腹大笑,也就在此时,平素少年老成的帝王,才在身侧最亲近的人面前露出了顽劣的那一面。

回忆至此,两人在夜风里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郎君,一个身着黑衣的亲卫飞身而出,跪到钟菀兰面前,呈上了密信。

钟菀兰接过啓信扫了一眼,目光凝滞,又是一声轻笑:“朕说呢。为何这月南炎送来的贡礼迟了日子。”

“陛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温笺不解开口道。

“南炎圣子毁坏乌浔窟,使得里头那些尸骨以及临死前刻画在壁上的怨言曝于百姓眼前。随后也没什么交代就跑了,南炎王正焦头烂额遣人追捕。这一人将南炎搅得大乱,当真有意思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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