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说来也怪, 聂甘棠去外头遛了这一圈,便没再有出门的意思。
她在院里活动了一下筋骨,到了晌午, 出去买吃食, 回来吃饱喝足后便褪了外袍,自己又钻回被衾中歇下了。
洛折鹤默不作声地摸上了床, 躺在她身后。
偶有的默契,两人都一言不发,也不知道是洛折鹤猜到了什么, 还是懒得问,窝在她背后, 睡得比她还要快。
半天光景倏忽而过,聂甘棠起来时,衣物的摩挲声扰醒了洛折鹤, 他迷迷糊糊睁了眼,看了一下身侧穿夜行衣的聂甘棠,又疲惫闭了眼目,懒洋洋从被衾中伸出并起的双手, 一副任她捆绑的模样。
送上门来的, 聂甘棠岂有推拒之理?她利索摸出绳子把他严严实实捆了起来。
“将军,手法这样利索,当年同我谈情的时候怎么不用上?”洛折鹤薄唇开合,唇畔隐有笑意。
“……我是正经人。”
他在想什么啊。
洛折鹤眯着眼, 蜷缩身子闷闷笑了声, 便再没话说了。
聂甘棠整顿好后, 走入了夜色中。
那裁缝本册的确给了她新的线索。
里面有两个名字她很在意,一个叫小五郎君, 一个叫燕大,一套男子衣式,一套女子衣式。这两个排在一起的名字当然普通得很,混在里头,连洛折鹤这样敏锐的人都看不出端倪来。
不过他认不出来的前提是,他对东乾皇族一无所知。所以他不知道戾帝行五,也不知道当初莫名失踪的大皇女名为钟婵燕。
潜逃在外的人,若是要同旁人交际,用的假名多半能与自己有多无关就多无关。戾帝告知旁人自己行五的可能性太低,只有可能是旁人听他与熟人说话时听了那么一嘴称呼。
故而,当年最大的可能便是,戾帝与大皇女早有勾结,他的潜逃便有大皇女的辅助。当年他藏身于喜祥村,居于山洞,少与外人交集,不知何故与大皇女一同去村中裁缝那里订衣服,二人互称对方的称呼被裁缝听去,换了叫法记在了纸上。
至于聂甘棠为什么往一个明面上不相干的皇女身上猜,原因也很简单。
当今陛下查出当年几位皇女之死是戾帝一手策划,按照戾帝那样做事做绝的手段,要以男子之身坐上皇位,怎么说也得先将杀害手足的罪名尽数推在大皇女身上,把此名坐实才行。可大皇女的结局却只是招致怀疑而后失踪,他身上的嫌疑也没有洗清。
除非二人早就有勾结,将罪名推给大皇女,会有暴露他自己的风险。
由此想来,多半当年戾帝的原意就是推大皇女上位,只是不知是他欲念太重,还是两人条件没谈拢,最后至此结局。
当年大皇女生父乃当年的凤君,无论立嫡还是立长,大皇女的优势都是最大的。戾帝贸然去投诚,要站大皇女阵营,大皇女未必会要他,除非在夺储之前,他们便有什么超于常人的联系。
想到这里,也只有戾帝潜逃事件了。
说起来,当年戾帝抗拒和亲旨意,私自逃离,还能安然回宫做尊贵的卿主,免于被罚,这其中说不定还有大皇女的手笔。
既然大皇女与戾帝出逃事件紧密相连,那她很有可能清楚戾帝的身世,甚至有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知情,所以后来的夺储,她对戾帝万分放心,心想他又不是皇室血脉丶又身为男子,只会做她手里最好的刀,断没有背叛她的道理……然后便被猝不及防地背叛了。
不管怎么说,去大皇女那里查就对了。
当年戾帝逃跑的时候,大皇女就已经封王离宫到自己的封地虞州了,所以准确来说,不应叫她大皇女,而应该叫虞州王才对。
她早晨出门那一阵,便是打听虞州王府旧地在哪了。
自虞州王失踪之后,那里就已经荒废了,要不是被锁锁着,估计会住进去不少乞丐。
聂甘棠轻巧越过王府外墙,落到了院子里。
院里杂草长得都快有小团子高了,稍稍走一步,便有无数虫鸣在聂甘棠脚边响起。
她举目望去,四下寥落。院中有一棵粗壮的树,无人照看,它便肆意生长,枝杈四处伸展。如今春时,树上正开着雪白的花,被树枝托举着,像一团邈远的云。
聂甘棠站得有点远,看不清那里是什么花。
不过现在可不是赏花的时候。
聂甘棠四下观察了周边环境,随机打开了一道门,那里面空空如也,除了灰尘和老旧的家具,什么都没有。聂甘棠捂着口鼻,一连打开好几道门,都是这副样子。
估计当年王府中的奴仆离开时把东西都搜罗得差不多了。
她挽起袖子,向下一间屋子走去。
……
聂甘棠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回来,回来时,洛折鹤干躺在床上,眼却睁着,炯炯有神地盯着迈进门的聂甘棠看。
“都赖将军,如今我夜里睡不着,白日睡不醒,作息全都乱了。”
聂甘棠心说前几日他跟着她,作息未必有多正常。
她走上前来,给洛折鹤松了绑,避开了他的嗔怪之言,指了指桌上的纸包,说道:“喏,早上第一炉的包子,烫着呢。饿了就吃,我先眯会。”
洛折鹤充耳不闻,反倒是撸起袖子,举起手臂给她看。
光洁如白玉的双臂上横陈着一道道红色的勒痕,聂甘棠不明所以擡起眼睫,对上了那双含冤带屈的湛蓝眼瞳。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将军下回绑我绑松点,勒得我好痛。”
“……先前你不是还嫌弃我绑得不够松吗?”聂甘棠一脸莫名。
“现在不嫌了,你松松。”洛折鹤淡声道。
“没可能,”聂甘棠摇头,“一直都是这么绑的,你当我没数吗?”
“可我一个男儿家,身上有这些痕迹也终归不好看。将军也不希望那个什么春水秋水来的时候,看到这些勒痕吧?”
聂甘棠虽然知道洛折鹤是个找理由都找得很敷衍的人,但真听进耳朵了,还是觉得有一点荒谬。
好多年前在她意乱情迷的时候,抱着她的脑袋,让她往显眼的地方啃的人,合着不是他呗?亏得是当初她理智尚存,没听他的,不然早就和他一块儿被南炎百姓架在火上烧了。
当初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害怕,偏生怕这两个男儿家?
鬼才信。
聂甘棠利落上床躺下,道:“别想跑,我不会答应你的。”
“那你,出门的时候,为我买一点舒痕药膏吧。”
“嗯?”被衾中的人懒洋洋地扬起音调。
“我怕身上的痕迹消不掉,”洛折鹤垂着头,打圈抚弄白面包子上徐徐冒着的热气,“我怕你会因为这个,嫌我丑陋,再也不肯看我。”
“……绑久了不会有去不掉的疤痕的。”聂甘棠双肘支住床榻,撑起身子,同他诚恳道。
洛折鹤擡起眼睫,似乎是听进去的样子,旋即说出的话却难住了聂甘棠。
“那,将军,被你绑过的人,身上都光洁如初吗?”
……聂甘棠躲闪了目光。
严格意义上,不算。
因为那些被她绑的人,不是被她解决掉了,就是下了狱被律法解决掉了。
总而言之,没几个活口。
“好了,我答应你,不就是舒痕药膏吗,我买。”
洛折鹤这才安静下来,小口小口吃了包子后,在屋里活动了一下,又偎到了她的身边。
他望着身侧闭着眼睛,胸膛平稳起伏的女人,突然低低开口道:“将军,你这算不算哄我?”
屋中静谧,无人应答。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
……
聂甘棠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瞧了瞧外面的日头,差不多是午后。
旁边的洛折鹤没睡,弓着身子卧在她旁边,玩她头发玩得正欢。她起身下床,缠绕在他手指间隙的柔顺长发似水流走,让他一滴也握不住。
洛折鹤懒得起身,扯起被子蒙住了头。聂甘棠顺手扯下了床幔,遮住他的身影,而后才擡步出去开门。
外头随着大门打开而涌入院子的,是春水的声音,似乎还夹着几句陌生男声,那并不来自于很少说话的秋水。
又是哪来的风流债?
洛折鹤卷着被子,又往床里侧缩了缩。
一行人自院中走入了屋里,春水看到被床幔密密实实遮掩的那处,声音不由得压低,小声道:“那位哥哥还没醒吗?”
“对,”聂甘棠点头,“他身子不太爽利,吃了午膳便歇下了。”
“那我们可得小声点啊,月渚。”
谁?
懒洋洋窝在被衾中的洛折鹤缓缓睁开眼睛,在被包裹的黑暗中,屏息听着外面的声响。
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隐约还带了点轻佻之意:“床上那位是谁呀?将军的新宠?”
“莫要冒犯人家,”春水小声道,“是和将军一起来查案的男大人。”
“一起来查案,睡一张床?”那人似乎四下打量着周遭环境,轻飘飘逸出了问句。
“……他们到这里,是装成妻夫的。”
那个叫月渚的男人似乎低低笑了声,对他的解释并不信服,但面上也没再纠结,只偏过头,同聂甘棠说道:“月渚来此处,叨扰将军了。”
“无妨,左右在这里待着也无聊得很。”
“听春水说将军来此处查案,是什么案子呀?”
没等聂甘棠开口,春水就小声提醒他:“月渚,这怎么能直接问将军,肯定是咱们不能知道的呀。”
“是我冒昧了。”
“无妨。”聂甘棠摇摇头。
“对了,将军,今夜的火锅,这位男大人来不来呀?若是来,我让秋水多准备一些食材。”
聂甘棠看了一眼洛折鹤,淡声道:“不必,他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