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卿
此夜无月, 一片暗色。
聂甘棠临出门赴约,也不知是出去时间不长,还是单纯忘了, 她没有绑住洛折鹤。
这倒不怕他追过去或是逃了?
洛折鹤从床上起身, 慢条斯理收起床幔,兀自坐了会儿, 又觉实在无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四肢摊开, 颇不文雅。
聂甘棠走时点的灯已经烧尽了油,自己熄了。外头街市也到了收尾时刻, 透过微敞的窗口泻进来的火光也不甚明亮。
洛折鹤由平躺转为侧躺,又由面南转为了面北,辗转反侧, 心底密密麻麻攀上的异样感觉,不知道是痒还是痛。
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那来历不明的月渚突然出现,今夜的小聚摆明了是鸿门宴, 洛折鹤清楚, 聂甘棠只会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路游刃有馀,做什么事都有她自己的谋算,本也轮不着他来担忧才是。
洛折鹤半掩眸子,蹙眉扯盖上了方才踢开的被子, 将自己像一只蚕一样包了起来。
他这一生, 十有九分是在等待中度过。
幼时每日等待夜晚来袭, 可以到院子里透气玩耍。稍稍长大些,便等待着每月固定的日子, 去见见精神转好的父卿。那是少有的可以踏出玹徵宫的时候,他出去见的每一从草木花卉,都是新鲜的。
洛折鹤的父卿薛簌年轻时是南炎有名的美人,眉眼精致,唇瓣朱粉。洛折鹤如今的绝艳,多是承了他。
本也是大家族娇娇养大的男儿,可惜落难成奴,身上全是伤,任是洛折鹤生母洛铃姗寻遍奇药也没能将这些伤疤完全去掉。
洛折鹤头一次被薛簌抱时,细嫩的手臂还被他手心里的疤痕磨得难受。
初见薛簌,洛折鹤并没有什么来自骨血的熟稔之情,相反,他见这位安安静静的病美人时,向来无情无感的心里竟升腾出几分惧意,心中不停叫嚣着让他逃离。
逃自然是没法逃,他用了十多年都没有逃出南炎王宫那方寸之地。
薛簌待这个未曾见过几面的孩子很好,喂他吃小点心,抱他到膝头讲故事,还无视宫人的阻止带着洛折鹤到院子里晒太阳。
洛折鹤会对每月的父子相见有所期待,其实也多是太阳的功劳。
那温暖光束照在身上热乎乎的感觉,比小洛折鹤烤过的任何一团火都要温暖。
或许旁人哂笑的蠢笨飞蛾,投身入火也只是为追寻命中的太阳。
那他的太阳……
眼周突兀一亮。
“走什么神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聂甘棠点燃了灯,擡手将食盒放到桌上,顺势坐下,扯了扯衣领透气,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洛折鹤缓缓坐起身,随手拢了拢在被衾中拱乱的白发。眼睛没看食盒一眼,直勾勾盯着聂甘棠看。
面色微红,目光恍惚,整个人有种呆呆的感觉。
洛折鹤耸动鼻头嗅了嗅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味道,问道:“你喝酒了?”
“旧友小聚,开了坛老酒。”聂甘棠缓缓将头枕到置于桌面的手臂上,看着他,轻轻地说道。
那是旧友吗?那是男人,三个。
洛折鹤掀开被子下床,路过烛火时,带起的风短暂扭曲了火光。
他擡手,手心贴到了聂甘棠的脸上。
或许是他身上凉丝丝的,聂甘棠贴着舒服,没拍开他,疲倦地合起了眼睛,真假不知地休憩了起来。
洛折鹤顺势坐到了她对面的小凳上,支颐看那灯花跃动下静如画卷的脸。
有种隐秘的丶不可言说的欲念,藏在绝艳的壳子下,抽芽生长,日日茁壮。
“将军?”他伸指戳了戳她的腮肉,轻呼道。
那人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却也没再有动作。
“把我带到你家里去吧。将我藏到地窖里丶密室中,把我关起来,想我了就避着人把我放出来玩一玩。”
这样,瞧见日光的每一次,都是与你的重逢。我便也不必分清到时的心中欢喜,究竟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日光了。
毕竟若是真要分清些什么,关于立场丶关于忠诚,都会随着情感的确定一起分个清楚。
过于清清楚楚不好,他想做个糊里糊涂的人。
掌下的人徐徐睁开眼睛,眼神不知是对他的无奈还是习以为常:“圣子,我是困了,不是醉倒了。下次这种话,你自己避着我说,偷偷过嘴瘾,好吗?”
什么叫把他玩一玩……少看点违规话本会怎样啊!
洛折鹤满不在乎地收回手,转头去看她带给他的吃食。多半是路过快要打烊的店为他买来的,普通小炒,有荤有素,还有一碗不慎洒了一点的甜汤。
“还没有问将军,那位月渚郎君怎么来了。”
“多简单的一个问题,”聂甘棠没动,头枕在手臂上,低低地笑了笑,道,“多半是冲着我来的。”
“倒也有趣,幕后之人,连藏都不想藏了。”洛折鹤抿了一小口甜汤,徐徐道,“你们东乾玩弄权势的人,应该不会笨到露出这样明显的马脚给旁人看吧?”
“或许就是想露马脚让我放松警惕,后头还有条备好的毒蛇虎视眈眈。”
洛折鹤颔首,淡淡道:“那将军可要小心。”
“我知道。”
“不过话说回来,将军,你说今日饮的酒会不会有问题?”
“若是有问题,他未免也太沉不住气。”聂甘棠轻笑道。
“也是。”洛折鹤应了,又突兀道,“那你说,月渚郎君来,是想用什么计?”
“……大概不会是你想的那个计。”
“为什么?”洛折鹤歪头,长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我先前看了个话本子。里面的女主角就是被反派角色派来的美人下了春/药,好不容易忍住欲望逃出来,碰到男主角,一个没忍住……”
“打住,”聂甘棠从桌上爬起,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说道,“我看你更像反派角色派来下春/药的美人。”
洛折鹤深以为意点点头:“也不知道现在买药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及了,人家店铺都关门了,狗都要睡了。”
“你们东乾的狗真不能熬。”洛折鹤放下筷子,自接了水洗漱,用巾子拭着脸回来时,聂甘棠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着了。
虽然,他知道此时若是他开了门的话,她肯定会醒来。
不过看在她的确很疲惫的份上,还是不要折腾她了。
他躺在床上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久经沙场的人,腰肢果然都比旁人硬,也比旁人有劲,若干年前她箍住他让他只能被摁着予取予求的滋味他还记得,料想当初让他食髓知味,她这腰居功至伟。
他抱了一会她的腰,又收手玩着她的头发,偶尔捧着几缕软发擡起手,奉上唇轻吻,小心而虔诚。
玩够了头发,洛折鹤复圈住她的腰,心道他名义上的妻主,南炎的洛山神,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说起来,小时候身为圣子候选人被养在玹徵宫,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着什么。
直到与薛簌相聚的某一日,他的父卿垂着眼睫,为他梳着头发,午后的暖意与头皮的酥麻让小洛折鹤惬意地眯起眼,而后他耳畔便传入一句话。
“如果你的父卿不是我就好了。没有我,你该是多自由开朗的小孩子?”
青年放下梳子,捂住脸,清澈的泪从指缝涌出,嘴里后又念叨许多他听不懂的话。
殿中兵荒马乱涌入一群人,隔开了两父子,那些宫人脸上的神态,比起担忧薛簌,更像是担忧小洛折鹤。
为什么?
为什么父卿会这么说?
为什么宫人会是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在这之后,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他都见不到他的父卿了?
种种疑问在洛折鹤心里盘桓,到后来当了圣子,那些萦绕在心头数年的问题才一一有了答案。
薛簌的疯症并没有因为洛铃姗的照顾而痊愈,他所受的折磨与心底的自卑,早就替代了原先出身贵族的骄矜灵魂,在众人猝不及防时发病。
他本就怕旁人指点他这做奴的血不干净,继而怕力排众议带他回王宫的洛铃姗遭人攻讦。在看到生而异于常人的洛折鹤时,这样的恐惧到达了顶峰,侵蚀了自己的理智。
于是,他向一个无辜的婴儿伸出了手。
险些被发病的生父掐死的洛折鹤由宫人救下,洛铃姗为了安抚薛簌,安抚南炎众人,编造了洛折鹤乃是神明亲选的夫婿的谎言。
知道这一切的洛折鹤心中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情绪,大抵是觉得原委如此,好似也很顺理成章,符合话本里的情节发展。
父卿母王很相爱,一个为了维护妻主的名声而癫狂,一个为了照顾宠侍的情绪而机关算尽。
至于他自己,不重要。
人生海海,何必为了一个“爱”字困住自己,自己开心最重要。
身前的人好似嫌他圈紧了,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后知后觉松开手臂,眼见着那人裹着被子离他远了一些,独留他一个人抱着怀中渐渐流失的暖意愣怔。
他想,聂甘棠的爱意对他而言的确没什么必要。
受宠爱滋养如薛簌,也没能逃开郁郁而终的结局。
但是,如果她能够爱他的话,那他是不是能比现在更开心一点?
脑子里纷乱的思绪太多,杂得让洛折鹤没办法一根一根分清楚。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明半昧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声。
“走水了——”
洛折鹤打了个激灵,坐起身来,正欲推醒聂甘棠的手微顿。
因坐起的视角,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睁开了眼,望着半敞的窗口外隐约的火光,露出了似是而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