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计

心计

沿着幽静的山道, 聂甘棠背着洛折鹤缓缓而行。

青年靠在她背上,不好戴帷帽,索性解下外袍罩住头, 湛蓝眼目半掩在眼皮下, 似狼又似猫。

“将军走得这样慢,不怕附近有危险吗?”

“快能快到哪去, 想要我命的人又不是山道之外不动手。若真想避绝危险,把你给扔下去比较实在。”聂甘棠幽幽道。

背上的人适时逸出被吓到的惊呼,低低道了句:“又吓我啊, 将军真坏。”

“差不多得了,都这时候了还演呢。”聂甘棠轻哂。

洛折鹤微微偏头, 唇瓣在她耳际轻蹭:“不是将军最先起的头?”

聂甘棠心说我可没吓唬你。若真有刺客追来,她不把背后这个大累赘丢一边,难道还要好生护着?

财神爷都没这待遇。

既然实话听在他耳朵里是调情, 那随他高兴吧。

聂甘棠沉默前行,洛折鹤却精神抖擞,或许是手上疼得睡不着,或许存心打听什么, 在她耳边絮絮说道:“我们要进入惊险刺激的逃亡情节了吗?”“不至于。”

如果幕后之人铁了心要她命, 那今日派来的人怎么说也要倾巢而出,争取一击即中,断不会只派四个人来。

聂甘棠与她们交过手,试得她们功夫不差, 但离真正能和她打得有来有回的强度, 还差上好一节。

那人想要借她手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此夜之行,只是在激她加快速度, 顺手抢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线索罢了。

想到这里,聂甘棠目光下意识落到了胸口位置,恰见那双尽管被碎布包着丶仍不断渗出血的手贴到了她的胸前。

某人半是无辜半是刻意的声音响起:“将军,这里是什么呀?”

“……手不痛吗?”

洛折鹤挑眉:“好痛呢。”

“痛就别到处乱摸。”

“好呢,将军。”他的手微微上擡,悬在了她的锁骨位置,复开口道,“所以,将军,是什么呀?”

“你乖一点,回去给你看。”聂甘棠轻笑一声,神情微妙地说道。

洛折鹤着实没料到她有这一着,微愣过后,便从鼻腔哼出长气,收起方才的娇嗔模样,淡声道:“将军又学会了新的敷衍我的法子,是因为那小家夥不在身边,所以不怕撒谎叫他学了去?”

聂甘棠将他往上拖了拖,道:“你怎么会觉得是我在敷衍你丶骗你?我说真的,你要看且随意。”

“真的?”

“从前我打算骗你,你自己能看出来,瞧瞧我如今,可是要骗你的模样?”

洛折鹤探头绕至她侧脸位置,聂甘棠也适时转头与他对视。两人面庞贴得极近,聂甘棠甚至能感觉他的温热呼吸在她唇前缭绕。

而洛折鹤关注的点也从不似说谎的双眼落到了她的唇上。

他还记得头一次与她亲吻的感觉。

彼时少女的唇瓣柔软,内里却不似外表所展现得那般温和安静。他被她反客为主地摁到墙壁上动弹不得,唇舌封缄他口中轻呜。馨香自唯一能呼吸的鼻腔破闸而入,在他的五脏六腑蔓延,直到他恍惚如海中浮沉独木,她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嘴。

然后呢?

他失声轻笑。

然后她装大尾巴狼,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坏女人,知道他不舒服了还不立刻松嘴,自己亲爽了才肯放过他。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半推半就,自己早就起了意,却还要他主动。那如今,倘若还是他主动呢?

短暂思考过后,洛折鹤便垂睫轻探头,朱色唇峰轻轻掠过她的脸颊,止在了她的耳侧。

她扭过了头。

“你再动别的心思,我就不给你看了。”

洛折鹤无言地缩回了颈子,埋头于她的肩窝处。

……事实证明,看不看也无所谓。

回到居所的洛折鹤垂头拧眉看了看桌上摊开的本册,又看了看背着手肆意在屋中踱步的聂甘棠,开口道:“这就是将军找到的新证据?”

“是啊,圣子,看吧,随便看。”聂甘棠摊手,非常大方。

“一本裁缝记录客人尺码的册子,”洛折鹤翻了两页,眉头上的愁意不减,“总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这里记录了东乾先帝的身量几何?”

“是啊,圣子一如既往的聪明。”

“将军学会捉弄人了。”洛折鹤面上没了表情,将本册合上,擡头看向聂甘棠。

如今天际蒙蒙亮,室内微弱的烛光在女人脸上映跃。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唇角含笑,眉目戏谑。

“哪里是在捉弄圣子,圣子不是一贯会猜吗?这一路我的目的不都被圣子猜出来了?说说看,你从这本册子里猜出了什么?”

“没猜出什么,但猜出了将军问我的用意。”洛折鹤冷白的面目浮现出几分复杂情绪。

聂甘棠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将军想知道,幕后之人,能从将军去裁缝店查案这一点上猜出什么。对吗?”

“依圣子所见,他们能猜到什么呢?”

洛折鹤没有情绪的面目突然浮了笑,而后摇了摇头。

“什么都猜不到,最多猜想,将军的确是有得查,但查什么,不知道。”

“如果你是幕后之人,你会做什么?”聂甘棠没轻易放过他,开口问道。

“如果我是幕后之人,”洛折鹤徐徐起身,慢条斯理地抚平衣上褶皱,而后擡头重新与聂甘棠直视,“我会选择亲自到将军身边,来看看,将军到底查到了什么。”

聂甘棠闻言,眉目渐浮莫名笑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天微亮时歇下,稍微休憩了两个时辰,便收拾东西雇了马车。

“将军这就要走?”洛折鹤被她塞进马车里,怀抱他珍爱的话本,问道,“果真查到东乾先帝的另一藏身之处了吗?”

聂甘棠不吝解释道:“他当时消失了数月,若说山洞正字笔画代表他在那里待的天数,连失踪时日的一半都不够。我心里有个猜想之处,若应验,便是瞎猫撞着死耗子,若没应验,全当遛盯着我们看的人玩了。”

洛折鹤闻言轻笑:“将军你说,那人如今在哪盯着我们看呢?”

“谁知道。”

“若是个男子,会不会嫉妒我在你身侧啊?”

聂甘棠从容的表情瞬间变得一言难尽:“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我的。”

“嗯,”洛折鹤尾音上扬,一脸不尽然,“但愿如此。”

……

午膳用罢,钟菀兰屏退随从,自己一人在宫中散步消食。

那日同柳璧桑又吵了一架后,她去后宫各处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凤君又惹陛下不高兴了。如今陛下正是气头上,谁也不敢做第一个撞上去的傻兔子,也就没人来凰归殿献宠,钟菀兰得了数日清净。

而且这回,那老而不死的柳闻音是不敢在她面前摆老臣架子了。

偶尔会有几个属于柳闻音一派的臣子出来劝谏陛下怜惜凤君,但说白了,即便钟菀兰是东乾之主,后宫之事也只是她的家务事,没有别人置喙的道理。就算臣子跪死在她面前,她不愿意管,就没有哪条皇律非要她管的道理。

这一点,她知道,臣子知道,柳闻音也知道。所以这一切不过是走个面上看得过去的过场,走过了,便也算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钟菀兰仍是杀伐独断的帝王,臣子仍是柳闻音的拥趸,柳闻音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臣。

除了柳璧桑。

钟菀兰止步在一处绿芽繁茂的树下。

目之所及的不远处,是她那舆论漩涡中心的凤君。他在宫里闷了许久后,大抵是想通了,出于让自己好过的目的出来散心。同她一样屏退随从,漫无目的地在小道中缓步而行。

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像是走累了的模样,停下步子,也不嫌脏,就地坐在一旁的小石阶上,双手放在屈起的膝头,头颅低垂,模样安静乖巧。

但这样的柳璧桑,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颓败如将死之人的气息。无精打采的,与骤雨后落了一地的残花没什么两样。

从前他即便遇到再多挫折苦难,想笑还是能笑出来。她幼时便不解他总是乐呵呵的模样,还拽着他的衣角问他是不是要离开她。

瞧瞧,她小时便是个没心没肺的小白眼狼,只为自己着想。她从不想莫名卷入斗争的阿桑是何心境,也从不想他有多无辜。

那时他柔柔地说,他在期盼着熬过头后的美好与光明。他想父亲为他做的菜肴,想闺阁朋友亲手做的糕点,想阿姊为他带来的异域佳品。想到那些,如今的困苦便算不得什么了。

思绪回笼,她出神地看着他。

那现在呢,你还有盼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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