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差事?”聂甘棠问道。
“是, 我母王精通丹青,留下来设计胭脂盒上的花样了。”
聂甘棠了然点头,又觉不对, 问道:“可是平安镇不是卖胭脂原料吗?”
“是啊。但有时受光照丶降雨等因素的影响, 时常会出现甲家不如乙家産量多,丙家不如丁家质量好的情况。平安镇花场众多, 胭脂商收购的量有限,如果因这种情况争不过别家的话,一年的收成都会砸在手里。我母王来的巧, 正是这些花场动了自己制作胭脂的心思之时。”
“所以,这盒胭脂上的图案, 便是先南炎王设计的?”聂甘棠恍然大悟,问道。
“将军好聪明。”洛折鹤头歪在她颈侧蹭了蹭,夸道。
雪亮的发丝弄得聂甘棠肌肤发痒, 她按捺不住,伸手摁住了他的头:“可是为何花场做的胭脂盒会以玉容斋的名义卖出?他们不是要自己干吗?”
“养花为生的花场主哪里懂得胭脂商捏在手里秘不外宣的制作秘方,只照着平时小农男自制胭脂水粉的法子制了一批,粗糙且有杂质, 贫苦百姓凑合能用, 若是当成商品去卖,那是万万不能的。卖不出去,她们自然是放弃做这门生意了,可是胭脂盒先前定做了一批, 总不能砸手里面, 便只好卖给玉容斋。”
“那我更不明白了, ”聂甘棠蹙眉道,“胭脂盒已经卖给玉容斋, 玉容斋再装胭脂卖,卖去景州各地都有可能,为何你想着要来平安镇查?”
说着,她艰涩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想到这件事,只想起这图画来源,便要我跑来平安镇。”
“怎么会呢将军,”洛折鹤收回了手,手腕铃铛清脆作响,“我可不是将军眼里的小笨蛋。”
“那……还有别的隐情?”聂甘棠不解问道。
“当然有,不过我有些困了,今日的故事就说到这里,除非将军做点别的事让我清醒起来。”洛折鹤蓝眸微动,眼底写满欲说还休。
聂甘棠:……
她毫不留情地转过身背对他,还扯走了他方才腆着脸蹭的半边的被子。
“好嘛,我说,我说还不成嘛。”
聂甘棠又转了回来,抖开被子盖住了他。
洛折鹤得了便宜往前又蹭了蹭,往她怀里窝:“将军猜母王是如何让父卿心甘情愿跟她回南炎的?”
“他清醒过来了?”
“算是吧,”洛折鹤轻笑,“母王得了花场主的应允,可以日日正大光明地到花场采风,与父卿相处日久,渐渐唤起了父卿的记忆。”
“可是这一切,和胭脂盒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关的,”洛折鹤淡淡道,“将军可还记得,我父卿那时的身份?他是花场主买来的奴隶。而当奴隶的,没有不想跑的。为了防止买来的奴隶逃跑,花场主在平安镇各处设了护卫,要逃不是一件易事。”
聂甘棠若有所思接道:“而先南炎王因身份,不便令亲卫直接劫人。否则事情闹大了被查出来,会影响东乾与南炎的关系。”
“是啊,只得用温和一点的手段,比如,将人偷出来。”
“偷出来?”聂甘棠问道。
“网织得再密,也一定会有疏漏,所谓‘偷’,就是寻找网上的洞,把鱼从洞里漏出来。”
“先南炎王想要查出平安镇设防薄弱的地方,带着他跑出来?”
洛折鹤点头:“是,可这时变故突生,也就是前面提起的,花场主的生意失败。花场主不需要再做胭脂盒,自然也不需要母王了。甚至还因为她多次跟在父卿身边,对她格外防备。她只得紧急想了一个法子,在被赶离前找到父卿,让他记住她画的一个芍药花图样的胭脂盒,而后匆匆离去。”
“这是什么法子?”聂甘棠蹙眉不解。
“她离去时,她安排的亲卫尚未查出逃跑路线。而当时精神敏感的父卿,根本不相信除了母王外的任何人,即便逃跑路线查了出来,在镇中的亲卫也没有办法带他出来,他只相信来自母王的信息。
“在外面的母王得到路线图后,买下了一批玉容斋利用那种胭脂盒卖的胭脂,将它们每个刻上绘入路线图的云纹,又遣人卖进了平安镇,以期这个盒子,能够辗转到父卿的身边。”
聂甘棠闻言坐起,掏出了那个胭脂盒,对着明明灭灭的灯火细看,果然在芍药花的一侧,有一团精细却毫无违和的云纹。
“将军明白了吧,”洛折鹤也坐了起来,偎到她身边,说道,“这样的胭脂盒,只有平安镇有。”
“你不是编故事骗我吧?”聂甘棠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找回理智,警惕问道。
他将原因全都说明白了,就不怕失了利用价值被她杀了?
更何况,这故事实在是太巧合了。且不说他母父的故事为何比话本还要戏剧,就说她要查的东西正好和他有关,她就要思量再三。
而且这人脑子天马行空,临时编个故事来骗她也不无可能。心思又野不乖顺,她实在是很难相信他。
“编故事骗将军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好处了。”洛折鹤摊手,无奈道。
“怎么没有好处?”聂甘棠把玩着手里的胭脂盒,道,“将我骗在这里查假证据,而你的人趁机去真正的地方查,你好处可大了去了。”
“我背井离乡,身边哪有可用之人呢?”洛折鹤苦笑道,“将军有时候不用把我的心思猜得太重的。”
“是你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圣子,怎么现在倒忘了。”聂甘棠不再与他争论,将胭脂盒收好,翻身躺下,“今天太累了,圣子讲完故事便睡罢,我先睡了。”
洛折鹤默了默,眼珠凝滞,盯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才能证明这是个活人。
聂甘棠合目假寐,只听背后的人轻声叹了一下,其音微不可闻,正当她细细琢磨他的愁绪的时候,他也跟着躺下了。
不过这一次,他没钻进她的被衾中。
……
镇北将军和宣氏族长由圣上赐婚,宴席办得并不算盛大,但婚礼上的主角可精彩得够做京中百姓好几日茶馀饭后的谈资。
一是声名狼藉的新郎,二是圣上亲临受新人拜礼,而她身侧之人不是身份与她匹配的凤君,而是盛宠不衰的陆贵君。
虽说外面盛传凤君柳氏抱病,没法子出宫。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根本没打算带他来,这是她再次甩给柳家的一巴掌。
她真真是恨毒了柳家,就像恨她的父皇一般。
可是若是真的那样恨,她为何又要娶凤君呢?恨生父没有法子,那是投胎投得不好,从根本上就错了。可是恨凤君,分明是可以避免与他相看两厌的啊。娶了再厌弃,难道只是为了和柳家叫板吗?
旁人如此困惑,柳璧桑也终日不解。
他身子上没什么病,困在了心病这关上,有时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发着呆便不自觉地淌了满脸的泪,狼狈憔悴。
不过,钟菀兰冷落他,但没禁止旁人来看他,身子不好的柳主君频频入宫,来看他可怜的孩子。
但这并没有什么益处。
柳璧桑看着病容难掩却还颠簸来瞧他的生父,又是自责又是难过,面上只得装作欢欣的样子,听着世上本该最爱他的人的一声声叮嘱。
他说,桑儿,你要听你妻主的话,她政务缠身不容易,妻夫之间,总是要多体谅多包容的,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况且,你是一国之父,是天下男子的表率,你最是懂事,定然可以做好的,对吗?
这话听着些许熟悉,柳璧桑一边听一边分神想,才记得这样的话他很小的时候也听过。
那时候父亲说的是,桑儿,你要听你母亲的话,她当一家之主不容易,你要遵从孝道,她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万不可忤逆于她。况且,你是世家公子,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的言行不能丢了你母亲的面子,也得给本族的那些弟弟做好榜样。
世间男子都该这样的。
在家从母,出嫁从妻,妻死从女。
……从女。
柳主君走后,他屏退宫人,愣了许久,而后突然捂着泪水遍布的脸,低低地笑了出来。
他怎么会有女儿呢?
且不说一直提防他母家的妻主绝不会给其外戚干政的机会,就说他的身子,他也不可能有女儿了。
少时被推下冰水的那一遭,伤了他的根本,除却让他身子骨带了寒症之外,也让他再无有子嗣的可能。
春日午后的阳光最是温暖,这些时日他也喜欢打开了窗子晒会太阳,也顺便驱散心底的郁气。如今太阳光透过窗口直直地往他身上笼,滴在小几上的泪映出缤纷的彩光。
从前瞧见水上彩光的时候,有个声音童稚的小女孩以为水中宿着神明,新奇地拉过他,要一起许下心愿。
“阿桑,你的心愿是什么?”
“嗯……”少年扯了扯身上洗得发白的衣物,双手合十,为了哄着小女孩,故作虔诚道,“臣希望今年六局送来的年货可以有许多新的衣料,这样就可以给小殿下裁一身漂亮的新衣服了!”
“别总想着给我做呀!阿桑也要做新衣裳!”
“好,臣也裁身新衣裳……”少年柔柔地笑,“那小殿下的心愿是什么?”
“我?我希望阿桑能得偿所愿。”
这样啊。
少年垂睫,心中想。
那就再许一个愿吧!希望他的小殿下一生无忧无灾丶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