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沈老二虽是个呆木头,待她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元淑儿成婚头半年,几乎从未下过厨,一日三餐,都是沈老二亲自做好端到她跟前的,元淑儿便是要他喂她,不用多想,他也定会毫不犹豫的亲手喂她用饭,冬日里,村子的村妇十天半个月不洗一次澡,怕费柴火,可她们家的糙汉子却日日上山给她捡拾柴火,日日给她烧水洗澡烫脚丫子,有时天寒地冻的,连衣裳他都会亲自替她洗了,怕冻坏了她娇嫩的手指头。

成婚十多年快二十年了,两个孩子早已经被拉扯大了,大的那个如今甚至在说亲了,已三十多的小元氏此刻脸上依然还残存着一丝天真娇态,虽是妻子,何曾不是被丈夫当做女儿在养的?

只有小元氏知道,嫁给这么一位呆木头有多幸福。

如今,随着女儿年纪日渐长大,小元氏一心也想替自个的宝贝疙瘩挑个知冷暖的好女婿,可一想到女儿那脾气,元淑儿眉眼间不免染上了一丝愁容。

不想,一时想事情想出了神,踩在田埂上的脚一时踩歪了,小元氏“啊”了一声,差点儿一脚踩空,跌进了侵了寒水的田地了。

就在她身子歪倒之际,一只结实的大掌稳稳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提拎了起来。

小元氏站稳后一抬眼,只见方才还在田里干活的丈夫,不知什么时候一跃上了岸,竟稳稳当当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跟前,还救了自己一把。

小元氏脸微微一红,抬眼看了丈夫一眼,忙问道:“是不是等久了,饿不饿?”

见大早上的,天气微寒,丈夫挽着裤腿,两条腿上沾满了湿泥,泥巴一度飞溅到了身上,连脸上都沾了几滴,显然刚刚是匆匆大步迈过来的。

小元氏立马将手中的篮子放在田埂上,从腰间摸出了一块帕子,微微踮起了脚尖给沈老二擦了擦脸。

沈老二怕脸上的脏泥蹭脏了媳妇儿的帕子,忙将脸一躲,只抬起胳膊,用粗布衣裳蹭了蹭脸,随即盯着元淑儿道:“不饿。”

说着,他弯腰,挑起田里的水冲刷了手上的脏泥,顺带着将地上的篮子捡起,自己提着,又接过小元氏手中的茶壶,然后又蹭地一脚下了田,给妻子让了路,示意她走在前头。

小元氏看了他一眼,也不与他争,只顺势走在了前头,沈老二这才又上了田埂,跟在了妻子后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田地尽头的荷塘旁。

荷塘边上堆了成堆成堆的草垛子。

若是沈老二往日里,一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草垛上,如今小元氏来了,他只将草垛上最上头一层侵了露水的湿草垛拿掉了,将压在里头的干草垛挑出来,一一摆好,摆得平平整整的,又将手中的篮子茶壶摆好后,这才扶着妻子坐下,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妻子旁边。

小元氏将篮子里的馒头拿给沈老二。

沈老二嘴上说不饿,可忙活了一早上,胃里早空了,他一口下去便没了半个馒头。

小元氏忙给他倒了碗肉粥,道:“你慢点儿吃,别噎着了。”

边说着,边拿着帕子给他擦脸,细细致致替他擦脸。

沈老二便放慢了几分,喝了口粥后,看着元淑儿,问道:“你吃了没?”

小元氏道:“厨房里留着,我一会儿回去吃。”

沈老二闻言便微微皱了皱眉,只将手中的馒头皮掀开自己吃了,将剩余的馒头心掰开一小块,喂到了小元氏嘴边。

这样的动作搁在沈家不过是常事,可如今在外头——

小元氏忙抬眼四下看了一眼,见田地里许多人时不时朝着他们这头看着,她只略瞪了沈老二一眼,便立马将他手中的馒头心接了过来,略有些娇嗔道:“都看着了,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婆婆私底下骂她就知道勾引汉子,将她儿子勾得不管家里事了。

村子里也时不时有些闲言碎语,说她穿戴得花俏,招蜂引蝶,可委屈死小元氏了。

故而小元氏往日里极少出门走动,不过好在她心地善良,与邻里邻居相处还算融洽,且随着时间的累计,到底嫁到沈家村有十多年了,大家对她的品性也日渐熟识,不过小元氏早已习惯自尊自爱,从不在外头与丈夫亲密的习惯。

沈老二自是由着她,原本探着手,想看她冷不冷的的大掌收了回去,只微微咧了咧嘴,憨憨地看了她一眼后,这才又问道:“瑶瑶起了没?昨儿个炕烧得有些热,不知道睡得好不好?”

瑶瑶是女儿的名讳,沈媚瑶,这个名字还是当年沈家花了钱请了镇上的教书先生起的。

不过,村子里人不喜欢繁琐,村里的人起的多是单字名,喜欢贱名,什么狗儿、耗儿这般叫嚷着,长此以往,沈家也渐渐随着媚儿瑶儿这般唤着,甚至村里人只知媚儿不知瑶儿。

沈老二却十几年如一日般,喜欢管女儿唤作瑶瑶。

“没了,那孩子一到了冬天就是个冰坨子,怕冷怕得厉害,咱们觉得烫人,她偏生觉得刚刚好。”

一提到女儿,小元氏脸上便染上了一抹溺宠之色,只笑着柔柔道:“我刚刚去她屋里瞧她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跟只大懒虫子似的直一扭一扭的,这一时半刻怕还起不来。”

说到这里,小元氏忽而想起前些日子在村子里听到的有关女儿的只言片语,不免蹙着眉,略有些忧心的看着沈老二道:“咱闺女是不是当真有些懒,是不是当真难寻婆家?”

顿了顿,又有些忧心忡忡道:“咱们是不是当真将她给宠坏了?”

说着,小元氏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这还是十五年来,小元氏头一回有此疑问。

沈老二起先听妻子描绘女儿时,只听得一脸认真,听得津津有味,而听到后头妻子的担忧,他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只忽而大口狠咬了口馒头,嘴里忽然有些硬气道:“不嫁便不嫁,咱们养着闺女养到老便是!”

沈老二嘴上话虽不多,疼起女儿来,却是连小元氏都赶不上的。

这浑人!

她不过说了女儿一句,他这木头疙瘩竟还跟她急眼了。

小元氏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正要气鼓鼓的刺他几句时,不想,此时忽而闻得田地尽头的庄子方向徒生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在拼命奔跑着,跟逃命似的,有人扯着嗓子叫喊着什么。

这叫喊声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田地里正在干活的汉子农妇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劳作。

沈老二也抓着馒头从草垛上爬了起来。

不多时,只远远瞧见庄子脚下那片农田里的人蹭蹭蹭连滚带爬的爬上了岸,似乎听到了什么骇人的消息。

有人边逃边扯着嗓子吆喝道:“老虎下山了,老虎下山了,老虎下山吃人了!”

此话一出,霎时,整个沈家村瞬间便炸开了锅,所有人如同无头苍蝇似的,乌泱泱开始往家里逃。

而沈老二听到这话后明显愣了一下后,立马便想起家里的女儿儿子来,沈家的家就靠近后山口,想到这里,八尺男儿脸上嗖地一下变得煞白,紧接着,沈老二只将手中的馒头将地上一扔,拔腿便要往家去。

只刚抬腿,脚步又嗖地停住,沈老二立马扭头看向妻子。

只见小元氏此时早已软跌在地上,只紧紧抓着稻草,脸色苍白的冲沈老二道:“别···别管我,快···快去救女儿!”

沈老二只咬了咬牙,转身抱起稻草一把将妻子藏在了稻草堆里,冲她说了一句莫怕后,只紧紧握着拳头,头也不回的向着家里冲了去。

第3章 虎口食。

却说所有人全都连滚带爬的朝山坡下跑,住在山坡上的,亦是薅着小孩,夹在腋下,手里还连拖带拽的拽着两个往坡下逃命。

唯独沈老二逆流而上,直往上跑。

沈老二为人忠厚,在村子里比较得人心,住坡下找儿子的杨家的杨树根见他往山坡上走,忙一把拦住他道:“老二,你,你不要命了,老虎就打你家门前过的,你···你赶紧回来,莫要跑回去白白送死了!”

正说着,只忽而听到“呜嗷”一声低沉吼声在远处响了起来。

是老虎的呜嗷吼叫声。

这是村子里的人头一回真正听到老虎的吼叫声。

老虎发出的吼叫声十分低沉,可那不是寻常畜生,那是百兽万兽之王,便是十个百个壮汉一起,也不一定能制服得了它,年前,陈家那当家的,那般壮实,还压根来不及逃窜,便被那猛兽扑过去一口咬断了脖子直接叼走了。

它低低吼叫一声,就跟天上响起了一道闷雷似的,整个地面都跟着微微震了震,百里之内的兽类纷纷逃窜,无人无兽类敢轻易靠近。

这道嘶吼声一起,逃命的人开始摔的摔,哭的哭,所有人双腿直发软,好些连跑都跑不动了。

而那到吼叫声,分明是从沈家那个方位发出的。

沈老二压根顾不上害不害怕,眼下,他满心满脑只有两个孩子还在家,这会儿正是起床的时候,磊哥儿倒是机灵,可瑶瑶,瑶瑶那般胆小,她此刻该何等的害怕啊。

这样想着,沈老二只绷着脸一把推开了杨树根,梗着脖子,薅起地上一柄锄头就往山坡上蹿去。

嘶吼声越来越大,连吼带喘的。

果然,那畜生就在沈家屋前。

沈老二抿住呼吸,用力握着锄头,握着锄头的手,早已指骨发白。

他是从陈家屋后悄悄摸上去的,沈家的地势是整个沈家村最高的,他沿着陈家后头的土坡一步一步朝上攀爬。

老虎就在土坡上,他家井盖旁。

喘息声就在他的头顶。

一声一声,扑鼻而来。

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不知两个孩子如何了。

若是瑶瑶见了这场面,一准该抱头尖叫了,此刻,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沈老二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可越是这般安静,沈老二心里却越是害怕。

年前陈家那当家的,直接被那畜生一口一口生吃了,被吃之前,亦是这般安安静静,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一丝求救声响。

此刻屋子前这般安静。

会不会,会不会——

尤是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给跳出来了,可比眼前处境更令人心颤的,是沈老二的心里头胡乱的臆想。

若是两个孩子当真被这畜生吃了,他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他要跟这畜生同归于尽——

沈老二一时赤红了眼,只背着锄头,双手紧紧拽着土坡上的枯草,一个借力跳跃,直接跳上了土坡。

他才刚攀爬上来,人还没有站稳,忽见一黄褐皮毛,黑色横纹的巨形大兽只长着大嘴,露出里头巨大锋利的獠牙,直接咆哮一声,朝着沈老二生扑了过来。

沈老二亦是赤红着眼,握着锄头,绷着额前的青筋,便要直接对砍上去。

就在一人一虎将要对扑的那一瞬,只见沈老二生生扑了个空,猛兽黑白大肚贴着他的脸,从他的脸上呼啸而过,那只足足大了他三倍的畜生咆哮一声,从沈老二的头顶飞蹿而过,等到沈老二从地上爬起来,扭头去看时,只见那只老虎一路低声咆哮朝着后山方向飞蹿而去了。

远处大山里,有道黑影如疾风般,一闪而过。

像是个人影。

将老虎引走了。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喘息之间,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

像是一场梦境般。

沈老二一时捏紧锄头,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等到他缓过神来后,一扭头,只见女儿瑶瑶这会儿正躺在井盖边上,早已昏死了过去,远处,自家小儿磊哥儿瘫坐在大门门前,地上淌了一对水渍,直接被吓得当场尿了。

“瑶瑶,瑶瑶···”

沈老二连爬带跑的爬到女儿身边,慌忙去查探女儿的伤势,见她脖子处没伤,只额头上磕伤了,正淌着血,沈老二心里头一松,又立马一紧,他压根不敢细查,直接搂着女儿,大步往屋子里赶,走到门前时一把薅起吓傻了的儿子,匆匆进了屋。

进屋将门窗牢牢关紧后,沈老二只喘着粗气跌坐在炕边,看炕上昏死过去,及吓傻了的女儿小儿,只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唯有全身在微微发颤着,双腿亦是战战兢兢停不下来,同时,提醒着自己,此刻究竟有多后怕。

整整一日一夜,整个沈家村就跟全村人死绝了似的,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丝鲜活气息。

挨家挨户门窗紧闭,无一人敢出门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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