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是入夜后才回来的。
脸色苍白,眼睛红肿,身上的珠翠和华服,也掩饰不住那一身的疲惫和不安。
灵虚道人的谎言被戳穿,连带当年对薛六“七煞灾星”的恶毒诅咒,全都反馈到她的身上。薛府每个人看到她,都眼神闪躲,局促不安。
哪个大户人家的后宅,都有腌臜事,但是像傅氏这样绞尽脑汁祸害庶女并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还是少见……
私下里,便是那些最刁钻的丫头婆子都说,大夫人恶毒。
钱氏得到消息,头上缠着的白纱布还没有拆呢,就专程跑到傅氏跟前,语气拈酸带笑地损她。
“哟,大嫂回来了?是灵虚真人作法把你招回来的吗?”
“八运福星之母大驾归府,今儿莫不是天降祥瑞了?”
傅氏眼眸沉沉地瞪她一眼。
一个商贾女,也敢对她这样说话,真是道反天罡。
她不还嘴,冷冷地走过去,只当没有瞧见。
钱氏在她背后嗤声,“装模作样,什么侯门嫡女,冰清玉洁?跟那门子里恶毒娼妇也没有两样……”
傅氏脊背发僵,恨不得回头撕了钱氏的嘴巴。
可她不能那么做。
事情败露,她理亏,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
薛庆治在寿安院老太太的屋子里。
点着琉璃灯,正陪老母亲说话,吃宵夜。
傅氏领着丫头仆妇进来,原本热络的气氛便冷下来了。
“你还回来做什么?”崔老太太打定主意不给她脸,面子都懒得做了,将手上的茶盏重重一放,没好气地道:
“我要是你,索性就在娘家住下,哪敢腆着脸再回夫家。”
傅氏看一眼薛庆治,“老爷,婆母的话,可是你的意思?”
夫妻二十多年,她了解薛庆治的为人。
他好面子,更在意薛家的脸面。
莫说她和刘世眷没有一腿,就算有,薛庆治也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就冲定远侯府和端王妃,她大夫人的位置,仍然可以稳坐。
谁让她是定远侯的亲女儿,端王妃的亲娘。
薛庆治果然没有回应。
崔老太太见状,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傅氏,这些年你在府里作威作福,编排是非,苛待庶女,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这个做媳妇的脸面。可这回你动到老三头上了,我便饶不得你……”
大夫人唇角微扯,颇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味,笑容满是自嘲,全无惧意。
“老夫人说的是。可谁让媳妇是尚书夫人呢?千错万错,旁人看见了,也只会说是薛府家风不正,礼教沦丧!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来?我恶毒,那也是怪我活在这恶毒的窝子里,生生逼出来的这副模样!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太太被她一口气堵回来,胸口闷涨,按了按心口,指着傅氏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大郎,我要你休妻!即刻给我休妻!这高贵的儿媳妇,我老太婆是指望不上了!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搅家精!我薛家几辈子的清誉,就毁在她一人手上了!”
薛庆治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眼神厉色地看向傅氏。
“还不快跪下!给母亲认错!”
傅氏沉默一下,慢吞吞跪在崔老太太面前。
“母亲,是儿媳妇不懂事,口不择言。”
薛庆治脸上这才好看了些,低低劝慰,“母亲,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崔老太太气得呼吸急促。
“这恶妇祸害我三郎,还与那假道士私通,你忍得了,我当娘的忍不了。你今儿个要是不休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母亲……”薛庆治皱眉,制止她说下去。
“此事尚无证据,切勿妄下定论。”
在灵虚道人身上搜出傅氏的罗帕,当然不能直接说傅氏与道士私通。至少,薛庆治并不认为那就是真相。
他与傅氏的夫妻情分如何,不紧要。
但傅氏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
“眼下保全薛家要紧。”
薛庆治顺着老太太的后背,等她平静下来,又劝道:“笑话不给外人看。傅氏有错,可她到底是大姐儿的生母,还有览哥儿……母亲不为旁人想,也得为他们两个的前程着想。”
孙子孙女的前程,崔老太太也是在意的。
她看傅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长叹一口气。
“我老了,你房里的事,我也管不着了,但我有话在先,往后要再敢把手伸到三房去,就别怪我不客气。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三年纪小,你做大哥的不关照他,我当娘的,得替他撑腰!”
薛庆治看了傅氏一眼。
傅氏慢慢抻直了脖子看他。
“儿媳跟三弟媳妇是有些龃龉。但三弟的事,儿媳不认。”
崔老太太懒得看她狡辩,瞧也不想多瞧一眼,摆摆手。
“我乏了。你们退下吧。”
薛庆治又宽慰老太太几句,起身,告辞,同傅氏一道走出寿安院。
傅氏挺了挺脊背,目光仍不改高傲,“老爷,我和那刘世眷,并无情愫,我……”
“无须解释。”薛庆治打断她。
他不问,也不听,对她与刘世眷的事情毫无兴趣。
“我今日不休妻,是为大姐和览哥,也是给定远侯几分面子。但你要明白,你我夫妻已经到头。”
傅氏心尖一凉。
大滴大滴的泪水便那样滚落下来。
她无声哽咽,想到做姑娘时,一脸羞涩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恳请菩萨保佑她和心爱的郎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如愿嫁他为妻,替他生儿育女。
这一世走到如今,彼此却变了模样。
傅氏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冷森森地笑:“老爷不用做出这番姿态,我不欠你什么。今日我父兄已去尤太常府上和京兆尹,如实陈情。我犯的事,自有我父兄为我奔走!”
说罢,她挺直了脊背。
“我也要告诉老爷,我是定远侯府娇宠长大的女儿,不是你薛家的附庸。”
薛庆治一时静默。
半晌,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那甚好,你我两不相欠。”
说完他调头,往赵姨娘的院子去了。
傅氏看着他的背影冷笑。
这便是相伴二十多年的夫妻。
他不在意刘世眷,不是因为信任她,是因为他不在意。
有的是妇人为他暖帐,有温香软玉的去处,何必对着她强颜欢笑的周旋?
如今给了他一个不来清阑院的借口,说不定心里欢喜呢……
傅氏睁着一双被泪水糊红的眼,回到清阑院,便问屋里的丫头翠喜。
“大姑娘回来,可说了什么?”
翠喜有些惧她,支支吾吾半晌说不清楚。
“王妃说,府里亏待六姑娘甚多,让大夫人好好给六姑娘办嫁妆,还说,还说……”
傅氏心里泛寒,牙齿几近咬断。
“她还说什么?照实说,一个字不许错。”
翠喜低下头去,“王妃说,大夫人这些年行事偏颇,莫要再因一己之私,连累了整个薛府的名声和前程……”
傅氏手一垂,帕子落地。
那胸腹间乱窜的邪火竟是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凄凉气闷。
费尽心思,到头来,连亲生女儿都来指责她……
大夫人病了。
汤药一碗又一碗往里送,不见个好。清阑院里无声无息,连带整个薛府都沉寂下来。
京兆府那头,不知薛庆治是如何交代的,殷大人没有找她的麻烦,尤太常也被定远候安抚住了,但市井坊间,竟生出许多传闻。
薛府大夫人用一个并不高明的招数,让亲生女儿攀上高枝,再回头将庶女践踏得体无完肤、声名狼藉,打小就弃养在外,此事一时沦为街头茶肆里的谈资。
也不知怎的,谈着谈着,流言就走了样。
渐渐变成了那弃养的庶女,才是“八运福星”的命数,大夫人知晓后找来道士作法,生生抢了庶女的气运,抬举自家女儿……
可福星就是福星,天道难改,十年后归来,开始了这因果轮回。
薛家人的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
烟雨楼里,摇光望着薛绥的脸,笑不可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还嫁吗?”
薛绥看了一眼桌上煮出了青梅香气的琥珀色酒液,一只手搭在靠窗的桌子上,一只手夹起一块烟雨楼的蜜汁肉,慢慢吃罢,才吐出两个字。
“嫁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离那座宫殿越近,越是尸山血海。
可从她走出那一步开始,便已无回头路。
摇光好奇:“可端王拒了你?如何嫁?”
薛绥笑一声,“沉住气,过几日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