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贤堂内,光影幢幢。
灵虚跪在当中,道袍凌乱,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滚落下来,眼中满是惊惶与恐惧,平日里那一副受人追捧时道骨仙风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看他平常能言善辩,在绝对的权势面前,虚名都如泡影,脆弱得不堪一击。
本朝敕度,规矩森严。
私自出家,是违法的。
不论僧侣道士,都归朝廷管束,一律在籍,要按照皇帝颁布的诏令入道。
这个灵虚原本姓刘,名世眷,是彭城刘氏的公子,真实年纪才不到五十。
当年他杀了人,被官府通缉,无奈之下,逃到归云山,恰逢灵虚道人驾鹤西去,他走投无路便心生一计,买通灵虚的贴身道童,来了个李代桃僵,从此顶替灵虚的身份潜藏下来,并以闭关修炼为由,避世三年。
再出山,他逐渐整出一些“返老还童”“白发转青”的神迹,欺世盗名,平白得了不少赞誉,甚至得到朝廷赏识,时不时被请到崇玄馆讲习,成了天下修道之人中的楷模。
此事说来离奇,细想并不深奥。
无非一个骗字。
利用世外高人的身份和世人对灵虚本尊的敬仰与轻信,没有被戳破。
李桓对刘世眷稍一用刑,轻描淡写地审讯,他便吐了个干净。可是,他连跟有夫之妇通奸的事都交代了,对于邛楼的两个案子,他却矢口否认。
“请殿下,尚书大人明察,小的全不知情啊。”
李桓问:“既不知情,那你为何到薛府,说得头头是道?”
他声音不重,却震得刘世眷身子一抖,恨不得把头钻到地底下去。
“小人只是……在市井坊间听了些闲言碎语,正好大夫人有请,便想到尚书府上骗几个钱财……”
李桓尚不知这道士身上搜出罗帕的事,却大抵猜到了中间的门道,刘世眷和薛府搅和得这样深,那个让母妃引以为傲的“八运福星”,只怕也全是杜撰。
他不动声色地问:“薛尚书如何看?”
薛庆治心中暗暗叫苦,握着个烫手山芋,语气很是谨慎:
“兹事体大,依下官看,不好轻下结论。此人心术不正,但也没那么大的能耐搅动浑水,无非爱财罢了。邛楼一案,量他没那个胆。至于贱内……后宅妇人眼皮子浅,就那点小心眼,下官定会妥善处置。”
李桓挑眉,带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个时候薛庆治不顺水推舟把薛府从案子里摘出来,反而帮一个道士脱罪?
李桓心下了然,淡淡一笑。
“按薛三老爷说法,老君山匪徒绑了他去,要的是赎金,那便断断没有再假扮一个薛三老爷来迷惑府衙的道理。”
薛庆治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中间必然有诈。”
李桓道:“我已知会京兆尹,遣派衙卫,盘查死者身份。朱雀街临近的四十二坊三百六十四巷,还有食肆、酒楼,客栈、赌坊这等鱼龙混杂之地,正好趁机排查一番。看看暗里都藏了些什么东西!”
薛庆治暗自心惊。
这般声势浩大,是要把东宫的底裤扒出来,报老君山的一箭之仇?
李桓看了他一眼,见这老匹夫满脸赔笑,真心话却没几句,不由扬眉。
“薛三老爷平安归来,尚书自有家事要处置,本王便先行告辞了。”
他说着便起身。
薛庆治跟着站起来,心虚地问:
“殿下,这道士如何处置才好?”
李桓似笑非笑地看他,“薛尚书自便。”
薛庆治松口气,拱手行礼,腰弯得极低。
“多谢殿下。”
灵虚犯的事情可大可小,若交到京兆府去法办,卷宗如何写?那不是给老殷抓他小辫子的机会?
百年薛家,最重的是声誉。薛庆治不愿家丑外扬。
李桓给的自便,令他感恩戴德,自是诚惶诚恐地挽留一番。
李桓摆摆手拒绝,大步朝外走去。
薛庆治跟着送出去,薛月沉候在外面。
薛绥陪在她身侧,一动不动地立着,如同侍女。
薛月沉看一眼李桓的脸色,收起那些糟乱的心绪,微微上前行礼。
“王爷,这便要回府?”
她是想留下李桓在娘家用饭,缓和一下事态。
“祖母方才遣了人来捎话,说在悦膳堂备了王爷喜欢的小菜,可要用完饭再回?”
李桓语气淡淡,“王妃想留下陪家人,便留下吧。”
薛月沉心中一紧,暗自叫苦。
她倒想留下来,享受几日娘家的悠闲自在。可近来端王府里的事也不少,侧妃袁氏仗着生了个女儿,又颇得萧贵妃的青睐,尽天在李桓面前献殷勤,一门心思就想再讨要一个儿子。
她要是小住几日回到王府,只怕回去窝都被人端了。
何况出了假道士的事,李桓只怕已晓得她是假的“八运福星”了,就算他念着夫妻之情不去追究,可萧贵妃那头,母老虎发威,小鞋只怕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穿都穿不完。
她还没有子嗣傍身,地位岌岌可危……
当下,让薛六尽快得到李桓宠幸,诞下子嗣要紧。
薛月沉心里慌乱,脸上却是得体的微笑。
“妾身侍候王爷要紧。”
她说着便朝薛绥使眼色。
示意她机灵些,抓住机会讨好李桓。
不料薛绥没有看见,径直走向薛庆治,盈盈拜下。
“恳请父亲,还女儿一个清名。”
她声音清脆,一脸倔强,气得薛庆治当即沉下脸来。
这是要当着端王的面,给他这个父亲难堪?
他压着嗓子训她,“这个时候,你来添什么乱?”
薛绥微笑看他,慢慢地跪下去,声音清晰无比。
“女儿打小恶名远扬,全拜这道士所赐,如今道士又找上门来诬蔑,三番五次地折辱,女儿还不能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吗?”
少女脊背挺得笔直,粉白的面庞在檐前朦胧如纱的灯光下,仿若月下绽放的一株素馨花,浸了星光,轻柔而醉人,看着美好又固执,令人莫名地心疼。
薛庆治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让她闭嘴。
“此事容后再议,殿下在此,不得无礼……”
薛绥也不隐瞒自己的小心思,正视薛庆治,眸若流光:“在王爷面前,父亲都不肯为女儿申冤,王爷若不在,女儿又该向何处讨这公道?”
薛庆治头皮发麻。
这个薛六是要硬逼他就范。
眼看李桓看过来,他脸颊僵硬地深吸口气。
“明日天一亮,我便会处置灵虚,通晓府中上下,不会让你背负污名。”
薛绥:“府中上下知情,又有何用?”
薛庆治大怒:“你待如何?”
薛绥道:“将灵虚押至府衙备案,以便有证可查。往后再有流言,女儿也有所依仗。不然全凭众人一张嘴,说来说去,谁又知最后会传成什么样子?”
薛庆治气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你先起来,我必会给你个满意。”
薛绥良久没有回应。
薛庆治又紧赶两步上前,朝李桓揖手。
“殿下慢行。”
李桓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表情,最终目光落在薛绥挺直的后背上,淡淡一笑,突地将手往后一负,对薛月沉道:
“既是老夫人备膳,那也不好辜负了心意。留下用完饭再走吧。”
薛月沉手指尖微微发冷,“多谢王爷赏脸。祖母定然欢喜。”
薛庆治愣了愣,自是换上笑脸,做请的姿态。
“王爷,这边请!”
有端王在,悦膳堂除了薛庆治和老太太,并没有让府里其他人前来,但薛月沉破例叫了薛绥陪坐。
进门前,薛月沉同她交代了许多李桓的喜好,生怕她做错行错。不料她竟是轻车熟路,半分不像没有规训过的女子,看上去也是款款大方,让她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李桓食量不大,样样尝两口,便不用了。
薛月沉微微吸口气,笑道:“方才在碧桐院尝了六妹妹做的九珍糕,味道甚可,王爷可要尝尝?”
李桓不置可否,随口问:
“只听过八珍,倒没听过九珍。”
薛月沉看了薛绥一眼。
薛绥从善如流,将早就备好的糕点端到李桓面前。
李桓细细打量,片刻,冷冷的眼神落在薛绥的身上。
“瞧着倒是别致,可是有什么门道?”
薛绥道:“回王爷,这九珍糕,皆用花制成,以花命名。金黄是桂花,每逢金秋,丹桂飘香,馥郁满巷,是以名为金馥;洁白是梨花,春日梨花开,洁白似雪,纯净素雅,融入糕中,入口清新雅致,唤作雪蕊……”
“九珍取花中精髓,各命其名,分别为金馥、雪蕊、桃夭、洛影、荷露、菊韵、竹沁、绯杏、青李。口感各有不同,香甜浓郁,清新爽口,各有所长。”
宫里长大的皇子,吃尽天下名厨的美食,什么样的花样没见过,薛绥也并没有存心要讨好,这纯属就是碰上了,瞎扯几句,李桓却拧眉看了许久,幽深的眼眸里,浮出几丝兴味。
“洛阳红甚为金贵,这刚刚开春,从洛阳运来更是一花难求。用来做糕点,六姑娘有心了。”
洛阳红与月季很像,花香花色胜于月季,是洛阳引入,极为少见。
不得不说,李恒心思好细。
薛绥淡淡微笑。
“殿下慧眼,昨日在花市,那卖花娘子一篮子全给我,其中恰有两朵。”
李桓拿起一个,尝了尝,点头不再多言。
薛月沉坐在旁侧,那只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反复几次才露出得体的微笑。
“别看六妹妹安安静静,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不料竟是有一双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