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身

不准随意进出的禁令,到下午解了。

一宅子的人心慌慌,被夫人一句老爷在衙内协助办案,暂不能归府,给暂时地安抚了下来。

六福来报的时候,庄冬卿一笔岔开,看着宣纸叹气,“又写错了。”

除开死记硬背的文章,他单独写繁体字总是缺胳膊少腿。

稍微一点记不住,就成了简体。

义务教育之强大,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六福比他在意庄老爷,“少爷,真是这样的吗?”

当然不是。

但庄冬卿也不细说,反问:“你觉得呢?”

六福嗫嚅了下,回头看了眼院门,没人,放低声音道,“府里传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老爷怕是回不来了……”

这话要是深挖,那意思可就多了。

但庄冬卿自己都已经要被这事烦死,并不希望多一个人跟着他发愁。

最关键的还是,他们着急也没用。

“夫人都不慌,我们慌什么。”

庄冬卿宽慰道:“再者夫人姓毕,当今后族远支,就算有什么,未必不能处理妥善。”

六福讷讷,“……也是哦。”

庄冬卿顺势转移话题道,“帮我再拿点宣纸出来,要用完了。”

“好的,少爷。”

骏马飞驰,在大慈寺正门口拉紧缰绳,岑砚翻身下马。

有小沙弥早就候立一侧,待来客们都下了马,上前接过缰绳,领马匹去喝水休息。

密报送回京后,旨意下达得很快,三日后,主管宗室的宗正寺卿携圣旨前来,从大理寺手中接过了后续案情的一应调查处理。

岑砚无所谓。

大理寺的司直与寺正倒是长松了口气。

看得出来,谁都不想沾这个烫手的山芋。

又几日交接完毕,才算彻底抽身,启程回京。

“阿弥陀佛,王爷,好久不见。”

相熟的高僧自门内踱步而出,左手缠绕着一串檀木的佛珠,对着岑砚行了一礼。

“虚怀大师。”

岑砚躬身回礼。

“来拜祭老王爷吗?”

“是。”

“这边请。”

虚怀大师是负责给老王爷念经的高僧,好些年了,彼此都熟。

进了寺门,一行人又分成两拨,郝三徐四领着众人去喝茶歇息,只柳七还跟着岑砚,被虚怀大师引着,一路往寺内行去。

到了熟悉的佛堂,慈眉善目的菩萨高坐,案上仅供着一盏长明灯,一灯如豆。

柳七留在了殿门外等候。

岑砚进殿,燃了一把香,三拜后,端正地插入香炉。

“还是老样子吗?”虚怀大师问道。

岑砚点了点头,“有劳大师了。”

给灯内添过香油,袅袅青烟中,岑砚跪坐于蒲团上,神色恭敬,虚怀大师道了一声佛号,缓缓拨动佛珠,继而柳七听到了阵阵诵经声。

经文环绕,木鱼声伴着檀香气息,迎着佛陀悲悯的视线,岑砚安坐下首。

长睫垂覆,那张脸也一如入定了般,无喜也无悲。

红日徐徐西斜,临近晌午,经文才念完。

再次与虚怀大师致谢,知晓岑砚还要一个人留一会儿,又行一礼,大师便离开了。

佛堂里只剩下岑砚一人。

门口的柳七也走远了些候着。

又两盏茶,岑砚方才出来。

经常来,一路都是熟悉的,领着柳七去寻郝三徐四,不想半途碰到了住持方丈。

“王爷。”道了声佛号,住持单手行礼,神色似有惊讶。

“老衲见天有异相,找寻过来,不曾想……竟是在此遇见了王爷……”

说到最后,语气越发地轻悄,目光落在岑砚身上,不断逡巡。

岑砚倒还平静,“住持可是看出了什么?”

大慈寺虽不是皇寺,但一应高僧,卜卦测字都十分精准,深受上京平民贵族的喜爱,香火素来络绎不绝。

住持又瞧了岑砚一阵,忽道:“不知王爷供于香案前的东西可拿走,心结可解?”

“……不曾。”

住持笑了起来,发白须长,一派和蔼,“异星入世,老衲观之与王爷有缘,或为王爷之福星。”

又看着岑砚掐指几算,缓声道,“早前断过王爷子缘单薄,如有,仅有一子,若得遇,还望王爷深思。”

“阿弥陀佛。”

在家歇了一日,次日庄冬卿仍旧带着六福出门。

天气渐渐热了,走动间也不再冻手冻脚。

又两日,礼部扣留的官员增多,流言蜚语开始在坊间茶肆渐起。

庄冬卿面上不听,照样地玩,但其实对他还是有影响,晚上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了,抄家灭门的大事,哪怕再提早知晓,临到跟前,到底不可能完全的无动于衷。

毕竟,他自己也在这个死局里。

隔天,早朝皇帝大怒,当庭申斥太子太傅,勒令太子禁足于东宫。

震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正式浮水。

连着数日的风言风语得以落实,午时一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俱都出动,官差走访于数座宅院、客栈之间,带走了参与此次春闱的不少考生。

当然,也来了庄家。

门口喧闹声响起,间或着不少刀枪相击声,院子里庄冬卿听得真真的,手攥拳,手心汗湿。

三位少爷都被叫了出去,官爷一看手上的名单,视线在大少爷和庄冬卿之间一扫,那一刻,庄冬卿心跳得快要飞出来。

没带走庄冬卿,但是带走了大少爷。

快速,简洁,粗暴。

全程不超过十分钟。

但人押走,官差也跟着离开后,庄冬卿一动,才发现自己腿都是软的。

生在现代社会,还是最安全的国度,确实没怎么见过如此明火执仗的阵势。

夫人和三少爷却是不可置信,惨白着脸追了出去。

下人们都瞧着,庄冬卿哪怕慢了一拍,还是被形势裹挟着,跟了出去。

夫人愤愤地与官差理论,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夫人身份高贵,族亲中高官显贵亦是不少,据理力争之下,官差渐渐被说得有些头冒冷汗。

夫人以身相护,坚决不让人带走大少爷,官差无法,又不愿对贵人动粗,相持不下间,去门外搬了救兵。

庄冬卿意外见到了岑砚。

和春日宴上的富贵闲人不同,此次对方肃着一张脸,腰间佩剑,身着公服,气势煊赫得让人不敢直视。

至少庄冬卿低了低头,吞咽了下。

紧张。

岑砚也不对夫人动粗,讲理。

但听上去,其实是有些咄咄逼人的。

拿了大少爷的誊抄考卷,请夫人移步,也不管人多人少,当场质问,一句跟着一句,并不多看考卷,彷佛枝节都记于脑海之中,数个衔接奇怪的词汇之下,大少爷先慌了神,眼神飘忽,露了怯。

庄冬卿:“……”

本以为庄家是被牵连进去的,眼下瞧着,竟不完全是。

古代科考,考官漏题,有一方法被称为“通关节“。

考官率先给考生一个或数个约定好的暗号,这些暗号多是不那么常用的词语或诗句,让考生在科举时,将其插入文章之中,方便考官阅卷时辨别。

岑砚审问的词汇诗句,便是所谓的暗号。

“既然忘了当日答题的思路,那大少爷便跟我们走一趟,好好想想吧。”

大少爷答不上,夫人已是方寸大乱,听得岑砚发话,被心腹妈妈扶着,还想说些什么。

被岑砚一个眼神定在原地,“如若夫人还要阻拦,那本王只有将夫人一道带走了。”

夫人一滞。

岑砚挥手,“带走!”

大少爷旋即被强押出了门。

等官差都走完,岑砚才抬步,离开前,蓦的往庄冬卿的方向瞥了一眼,极快,但庄冬卿就是知道,对方瞧的是自己。

手脚仿佛都被定住,还来不及反应,岑砚已然转身离开。

庄府再次不准许随意进出。

夫人被三少爷四小姐掺着走了。

人陆续散了,庄冬卿与六福也回了院子。

心神不宁地坐了会儿,实在是静不下来,庄冬卿无法,又拾起纸笔写字。

手头有了事情做,渐渐的,呼吸又匀了。

当晚再次做了不好的梦,不过这一回,坐在上首看戏的那双眼睛不再带笑,俱是冷凝了。

次日庄冬卿醒来,得知夫人一大早就出了门。

拧了张帕子擦冷汗,他想,他恐怕是有些怕岑砚的。

无意识将手放置于小腹,庄冬卿茫然——

难道,他真的只有去找男主了吗?

后几日,上京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风声鹤唳之下,舞弊案也一日比一日查得更严,兼之太子派系的官员接连被贬黜,眼看着此案已是不能善了,不少大户人家选择闭门谢客,但求独善其身。

夫人日日都外出。

庄冬卿虽然还没拿定主意,但李央的贴身太监,三德先来庄府了一趟。

找的六福,带了几句话。

话也简单。

问庄冬卿可好,可否需要帮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留了个联络地址。

让庄冬卿如有需要,只管派人去报。

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有此做派,说不感人,是假的。

须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如此。

但——

感动归感动,庄冬卿仍然下不定决心。

阴差阳错来了这里,并不是他本意。

他……骨子里并没有奴性……

若是要把自己每一块血肉,连同腹中骨肉都利用起来,报答李央的这份恩情,他怕是做不到。

一想到投向李央,以后要遭的罪,庄冬卿甚至会觉得,这样的结束,也不失为一种善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就是一刀的事。

为了苟活,反而把全身伤得千疮百孔,今天肩膀上挡一枪,明日胸口挨一箭,慢刀子割肉也不是这么个割法,还得出谋划策,心力交瘁,这样的活法,又有什么意思呢?

庄冬卿想不好,左右为难。

六福也在问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庄冬卿只叹气,“再等等看。”

等什么没说,但语气坚定,六福也听着。

庄冬卿心不静,练字愈加频繁,一天除去吃饭休息,时间俱都扑在了书法上。

之前的宣纸底部,还翻到了原身练的大字。

写得……实在是不知道比他的好出几何。

庄冬卿觉得好看,便也放在了书案上,照着写。

大部分字都比较难,也有简单的,禾啊,之啊,于啊之类的,字简单,写法便多。

庄冬卿还数过,一张禾字,从头到尾足足换了七种写法。

不得不感慨,原身果然是个有才的。

一对比,他真像个废物,想活,怕苦怕难,想死,又怕痛。

夫人外出数日,庄老爷没回来不说,毕家也跟着有官员下了狱。

皇后母族,与夫人同气连枝,消息回来的当天,夫人便病了。

整个庄家人心浮动。

下午一些时候,庄冬卿正对着那张禾字练着,夫人院里的心腹妈妈到来,说夫人想见庄冬卿。

不徐不疾把最后两划写完,庄冬卿放了笔。

站直身,平静道,“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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