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从山峦的棱角落下,将此方天地染上一程橘红,像是铺开的染料打翻在路上,蔓延到天际的另一端。
黑发的少年步伐不急不缓地从还算周整的山寨中走出,忽略他身后堆放一地,凌乱一地的‘尸体’,如同策马少年落地巡游,潇洒中透露着说不出的自得。
只不过少年的下一个动作就把他从画一般静止的美丽中拉出来,让他沦为一个俗气之人。
他身后的箱子体积巨大,被拖拽一路,从地上不浅的划痕,以及合不上盖子遮不住的各色光芒,可以看出这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除了这个,少年手里面还捏着一把纸,凑近了,才能看出来这是由大安朝户部发行的官方银票,其中以银两为单位的占大多数,还有一部分的单位是黄金。
票面并不算整洁,并且面值都不大,最大的二十两面值只有几张,最小的不过一两却数量最多,看的出来这些都系并不是被妥善保存在某处的,更像是被人从某个人的怀里或者是藏私房钱的狭窄处掏出来的,但即便是这么小的数目,和少年拖着的箱子还有怀里另一把数额巨大的银票相比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钱财,也被毫不留情地搜刮干净,可想而知尚水白雁过拔毛的水平有多高。
就连几两碎银都没有留下,尚水白忽略他身后被他榨干了价值的土匪庄,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媳妇这些天的花销有找落了。”
尚水白来到集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个当铺把这些金银珠宝还有乱七八糟的零碎银票,全部兑换成大额银票。
【那些人不用杀了吗?】
树莓一路看着尚水白轻松地搜刮土匪的营地,却没有动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只将他们全部打昏,感到疑惑。
【不是任务目标的话,杀了也没有意义。】
尚水白一边等着当铺掌柜的计算数额,一边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喝茶。
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体力消耗也不小,他感觉到腹中饥饿,于是就着当铺提供的茶水,吞咽下几块在他看来味道一般的糕点。
或许是看他是个大客户的关系,小厮端上来的芙蓉糕与冬月饼皆是从巷子尽头的‘一品糕’铺中购买的,普通人光是排队就要半个时辰的糕点铺子提供的东西,味道数一数二,要不然也不会引得生意不断,各路人争相购买。
可是吃在尚水白的嘴巴里,却完全不觉得味道有多好,但是他对点心的味道没有发表意见,或者说,对于他而言,口腹之欲并不重要,即便不喜,能够填饱肚子,他就可以无所谓味道的把食物咽下去。
【我还以为是小白有了媳妇之后就心软了呢,居然连敌人的性命也留着。】
树莓好似悄悄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缓解了饥饿之后,他咕咚咕咚地又灌下去一杯茶水,在时刻关注他的动作的小厮走上前为他添茶的时候,他才放开了茶杯,安静的坐着,回答了树莓的话。
【这和心软不心软有什么关系?我去到那里是为了钱,又不是为了他们的命,而且他们活着的话,还有可能再去抢更多的钱,这样我相当于在养一只可以薅毛的兔子,等到他们攒好了钱,我再去拿,无限循环,我去见老婆的钱不就断不下来了。】
他想到了美好的未来,启唇一笑。
【一会儿再去打听打听方圆几百里还有没有这么大的土匪窝了,兔子还是多养几只比较好。】
【你别抢上头了,还是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再说吧,全是灰土。】
树莓劝到。
掌柜的正眯着眼睛弓着身得一件件验货,身边还有一个小厮跟着他记录,却不料刚才还坐的安安静静,完全没有了存在感的少年突然起身,在他受到惊吓看过去的时候对他说道:“掌柜的,你先算着,我再去拿点东西过来。”
“嗯,好。”掌柜的不是没有见过钱,但是却没有想到除了眼下这些晃人眼睛,价值不菲的财宝首饰以外,少年还要拿东西过来。
虽然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要换这么多的银票干什么,但是出于职业操守,以及为了自己不要知道太多秘密才能保障自己的生命着想,他什么都没问,只微微鞠躬,送走了尚水白。
还不忘保证:“公子尽可相信我们轩正当铺,定会一笔不差的给您记录好。”
尚水白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再去另一家的话,今天晚上就赶不回去了。】
树莓有些担忧。
【小白不是说要每天晚上都去看媳妇的吗?】
【周围的几个土匪窝肯定不是自成一派的,一旦我们今天打劫了其中一个的事情被其他几个组织察觉,他们很有可能会更换据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是上上策。】
尚水白伸了个懒腰,下午的那点活动量根本算不上热身,他决定一口气把自己调查出来的几个留着肥油的组织全部吃下。
【安心吧,明天之后我会补偿今天不得已没有去见她的事情,秋沧雨那么体贴,一定会理解我的。】
看着尚水白信心满满,只等着今天打劫之后狠狠补偿秋沧雨的样子,树莓总觉得这幅姿态似乎在什么肥皂剧里面看到过,可是它思考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名字,索性不去想,打起精神摸了摸自己身上有些暗淡的刺。
【小白不要忘记正事就好。】
【嗯?什么正事?媳妇不就是最大的正事了吗?】
尚水白疑惑地歪头,身下策马的速度却丝毫不受影响,风驰电掣,马蹄下烟尘滚滚,过路的村民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
【媳妇当然很重要啦,但这只是对小白来说最重要的吧,难不成你真的忘记了?】
树莓哆哆嗦嗦地伸出小手手,在尚水白的意识空间扒拉着。
【哈哈哈,逗你的,怎么可能忘记,任务实在是太简单了,哪里有找媳妇有意思。】
【没忘记就好,要是被知道我跟着你过来却不干活,肯定又要被骂。】
树莓委委屈屈地诉着苦。
【好啦好啦,回去就给你奖励,你乖乖待着就好了。】
【好吧。】
树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小声地说道。
【希望剩下的几个土匪据点别让我们失望,钱再多点就好了,媳妇好贵啊。】
【多贵我都养得起,你就别担心了。】
尚水白安慰了它一句之后,继续朝着目的地前进,天色越发黑暗,山间没有灯光烛火,耳边传来的只有咻咻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空洞沙哑,而后鸟类被惊起的煽动翅膀的声响。
月光照亮了水洼,反射出星星点点地光芒,然后被马蹄无情地踏碎,溅落在远处。
策马的少年面无表情,不管是光线的变化,还是古怪到惊悚的声音,都不能够引起他的关注他的眼中只有一个方向的路,正如他的心中只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外界的一切都是点缀,动摇不到他分毫。
夜幕降临,教坊司灯火通明,示意着这个不同于外界的地方的生活终于对外展示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打扮或艳丽或清冷的美丽女子陆续出现在大厅中,尽管她们面容美丽,年轻又充满了魅力,但是除了初入教坊司开眼界的愣头青之外,所有有过来此经验或是有着老练经验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明珠’都不会来此大厅供普通人欣赏,她们只会为了极少数的贵客而展示自己的光芒,她们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权贵来此教坊司毫不隐藏的目的。
时妈妈推开门,门内是早就已经梳妆完毕的黑发少女,‘她’似乎不喜欢别人动手装扮自己,所以梳娘还有贴身丫鬟都被‘她’打发了出去。
时妈妈尽管不喜欢她事事绕过自己独自做主,但是每次准备发脾气前,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她就会想到秋沧雨的后台,尽管那个敢于为她不惜与皇帝顶撞的四皇子从秋沧雨来到这教坊司之后就没有露过面,也没有托人过来交代过什么,搞的时妈妈都忍不住怀疑这传闻的真假,内心思考着四皇子究竟是真的与眼前这个丫头有点什么,还是不过以讹传讹,或许四皇子的确为秋沧雨求过情,却绝对没有如传言中那般为了她连皇子之位都成了笑话的事情。
教坊司发生的一切都逃不开时妈妈的眼线,早在候凌景今日早晨来到这屋子的那一刻,就有人把他的行踪报给了时妈妈。
但是贵人毕竟是贵人,她顶多只能知道候凌景与秋沧雨接触过,要说两个人在紧闭房门的房间里面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是绝对没有胆子派人去听墙角的,就如同她昨晚虽是有心折磨打压来了教坊司依旧气焰颇盛,不像其他人乖乖听从自己安排的秋沧雨,但是所谓的尚水白折磨秋沧雨这件事,也不过是她的猜测。
镇国公世子的身份即便是丢了,那也是她惹不起的人,又哪里有胆量派人来询问秋沧雨的情况到底是不是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凄惨,更何况镇国公的公子刚走,将军府的公子就来与她见面,要说时妈妈想要磋磨磋磨秋沧雨的凌人盛气,也绝对不敢挑这样好几家大家公子都正把她放在兴头上的现在。
所以就算她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房间,并且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却认真仔细地将秋沧雨露在外面的脖子还要手腕观察了个遍,在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下,她也不会莽撞地惹来秋沧雨的不快。
“需要什么伤药就和我说,秋丫头,别说妈妈不疼你,也别不好意思开口,咱们教坊司的女人都要走这一朝,最好的伤药都会紧着你来。”
她面容带着关怀与理解,朝后面招招手,一个丫鬟打扮的小丫头连忙跑上前。
她低着头弓着身子,紧张的眼神都不敢乱飘,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地砖,但是若要问她这地砖上刻了什么花纹,她也是绝对回答不出来的。
她感觉到手里面本就不重的托盘突然变轻,心里面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一个好听到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声音从她的身前传来。
“不必了,尚公子温柔体贴,要是让他知道了时妈妈你以为他是那嗜好残忍之人,估计又要像昨晚那样闹个不停。”
举着托盘的小丫头松了半口的气突然堵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噎的她难受,但是却又不敢直起身拍拍胸脯让自己好受一点,冷汗就猛地从后背出来了。
现在正值夏季,大安朝民风开放,女子也不需要裹得严严实实不露半点肌肤,尤其是在此地工作的女人。
即便她不过是个打杂的丫头,也穿的轻薄合身,不算厚重的布料之下,将她的冷汗全部兜住,越发不敢吭声。
听到秋沧雨的话,不管是那‘温柔体贴’,还是‘闹个不停’,都让时妈妈心里面窝了一股火,自从做了这主事人,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刺儿头了,哪一个来了教坊司的女子都曾经是受到教育熏陶的官家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不必多提,最让时妈妈的满意的,同时也是让这教坊司始终身手达官贵人喜爱的原因,就是官家小姐的知性大方与明事理,或者说,是羞耻心。
不似寻常秦楼楚馆那般,总有女子即便长了一张好脸,拥有一个好身段,也很难得到身居高位的男人的喜欢,因为她们缺少只有贵族才能拥有的教育,一开口不是俗不可耐满嘴铜臭,就是没脸没皮毫无情调自降身价。
教坊司的女人只要进了门,自有人和她们把道理讲开,而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或是宁死不屈需要□□,或是为了家族忍辱负重,也不过这两类。
偏偏秋沧雨两者皆是,却又两者皆不是。
她来到此地受人轻慢,却不会要死要活,反而平心静气的待着,但是要说忍辱负重认了这玩物的命,她又偏偏不舍傲气,再加上她绝无仅有的脸,与桃色传闻中身份高贵的追求者,硬是弄得时妈妈这类经验丰富的□□者都拿捏不出来尺度,只剩下看着她自己憋着一股火,发也不是,不发还憋屈的很。
尤其是她这两句话中的潜意思,不就是她时妈妈放肆地在背后揣摩尚水白的房中事,还在心里认定他是有着不可告人兴趣的男人,要不然又怎么会连情况都不打听一下,就眼巴巴地把最好的伤药都送过来。
时妈妈的笑容有一瞬间变的扭曲,但是又被她极快地收好。
“瞧求丫头这话说的,妈妈这不是想到你初次承欢,即便尚公子是惜花爱花之人,碰着你这等美人也难免失了分寸,才来送药,有备无患,有备无患嘛。”
她一甩手帕,香气扑鼻。
“妈妈关心则乱,倒平白惹了秋丫头不开心,是妈妈的错,你初来乍到,还不了解妈妈行为做派,以后你闲来无事去姐妹们房间中窜门的时候可以和她们打听打听,妈妈就是这样,关心你们每一个姐妹,你以后习惯了,不仅不会怪妈妈多管闲事,还会庆幸自己在我手底下做事呢。”
她虽然笑容满面地说着体贴的话,但是在场的众人却没有一个傻的,就连还在举着托盘的小丫头都听出来了时妈妈话中的责备与威胁之意,秋沧雨又怎会听不出。
只不过这种明目张胆的威胁即便被打上了一层‘慈祥’的皮,也只会让他觉得无聊又无趣。
“想必时间长了,时妈妈也会了解我,了解尚公子,万万不会再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了。”
时妈妈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也在敲打自己,在好几个仆人的面前讨了个没脸,她的耐心也告罄了,尤其是她最见不得在自己面前张狂的女人,来到这教坊司,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她有意打秋沧雨的脸,既然对方说她会‘了解尚公子’,那就说明在秋沧雨的心里,她确定那尚水白已经成了她的囊中之物,要不然又怎么会认为对方会经常光顾这里,以至于连自己都会了解他。
她偏要撕了秋沧雨得意的面具,于是佯装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握着手帕举起手臂。
“秋丫头,听妈妈一句过来人的话,万不可去学那普通人以为的一日夫妻百日恩。”
秋沧雨听到她的话,终于施舍过来一点点目光,清凌凌却幽深的眼睛看过来的片刻,就算是昨天已经为她的面容感慨了一整晚的小厮山药,也还是再一次愣神,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见秋沧雨看过来,时妈妈暗自得意,嘴巴里面却说着教导的话,语气却讽刺难听。
“一夜过去,尚公子今晚可没有出现,你接下来要接待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还是快快做好准备,别让客人失望才好。”
说这话的同时,时妈妈紧盯着秋沧雨不放,似要看清她知道自己的昨夜恩客在得到了她的身体,尝到了滋味之后就抛下她,今天不愿意再花费重金求得一见之后,她绝望的表情。
可是时妈妈失望了,秋沧雨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她就像是没有听到时妈妈讥讽的话,冷静的完全不像一个刚刚失去了清白就被男人抛弃,并且今晚又要迎接另一个男人上床的女人。
秋沧雨甚至没有问今天会走进她的房间的人是谁,她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红唇微启。
“既然时间不多了,妈妈就别在我这里耽搁了,要不然等到客人来了,只会以为教坊司规矩如此,用训话来消磨他花钱买来的时间。”
“你——”
时妈妈被她说的心头发紧,但是客人的确马上就要过来了,她也的确不好站在门口训话,能够花重金来秋沧雨这里的,绝对都不是普通人,她哪里得罪的起。
缓了一口气,她心里面攒着怒气,想着等哪一天这丫头被男人玩厌之时,就是她收拾教导她的时候了。
“你好好准备,妈妈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她迈着小碎步离开了,还是走在最后的小厮山药将门关好,在门缝消失的刹那,山药鬼使神差地大着胆子抬起头,最后看了那个美丽的背影一眼,这才匆匆跟上队伍,带着满怀的心事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