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拌着黄沙的风,送来催命的号角。
李志摸了一把脖子上的伤口,一屁股坐在地上,锤了几下麻木到钝痛的腿,庆幸着自己还算完好的回来了。
将领在营中开会,小兵们利用昨天一仗过后短暂的休息时间缓解着浑身的乏累,还有提心吊胆的五脏六腑。
就在眼前的嚎叫让李志深深看清楚这人内脏的鲜红,还有军医摇头之后连多余的话都不会留下一句就要马上转身去诊脉另一位苟延残喘的兵。
李志今年已经二十,两个月前,还没有看到家里媳妇刚为他生的儿子就赶往战场,本以为有宝刀未老战功显赫的侯老将军坐镇,胜利必定是囊中之物,谁料敌人竟然留了后手,降低老将军的警惕心,导致他们不过一个照面就失了胜机,只得狼狈逃窜,不但老将军战死沙场,就连出发时的十几万大军,也只余剩六万不到。
军营里的每一个人都失去了最开始的信心,甚至连自己能够完好回去老家都不敢奢望,毕竟匈奴人残暴,他们若是失了势,定会如那被豺狼啃咬的猎物一般,连尊严都一并被踩在脚下,碾入尘土。
李志看着不甚湛蓝的天空,像是被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刮来的风刺的他脸疼,他也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一掠而过的大雁,满心都是自己那个贫穷却温馨的小家。
又有尸体被抬了出来,在这缺医少药的军营中,早已见怪不怪,所有人都知道朝廷每年拨给军队的钱被层层搜刮,但是却无一人敢向圣上启奏,因为即便是底层的他们,也无人不知圣上昏庸,不理朝政,只一心追求长生。
李志不知道长生是什么,他只知道征兵之前的他吃不饱饭,征兵之后的他保不住命。
“人都说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将军家倒是正相反,小的接了老的班。”
突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吓了李志一跳,他瞪眼去看谁如此大胆竟敢谈论将军家的事,就见一张四方大脸怼在眼前。
颧骨高,眼睛大,身材壮硕,这男人的外形,李志一看就知道绝对不好惹,于是想要反驳点什么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嘴巴蠕动了几下,半晌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男人本来是看李志独自一人在这里坐着看天,和那些鬼哭狼嚎的兵不一样,所以才凑过来找他唠嗑的,见李志叽叽歪歪的像是像是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胆子说的样子,无趣地乜了他一眼。
“那边照顾伤病的人手都快不够用了,谁有那个闲心过来听墙角,看你长了个爽快人的样子,怎么说个话娘们唧唧的。”
王沉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李志那条神经,本来低着头不愿意搭理他的男人突然抬了头。
“我才不是娘们!”
王沉一听他反驳自己,顿时乐了。
“原来你听不得别人说你娘们啊,你看你低眉顺眼浑身没有二两肉的样子,我倒是说错了,娘们都比你看着精神,你还比不上人家呢。”
李志被他嘲的就要起身揪他领子,却不料刚起了身,军营里面的大鼓声就突然响起来,他一愣,条件反射地就朝着演武场跑去。
像他一样匆匆赶去的人数量不少,李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观察四周,发现就连平时能不露面就不露面的副将们都整装赶来。
他以为这是马上又要上战场的节奏,心脏突突直跳,要不是临阵逃脱的罪名太大又会殃及家人,他恨不能长出八条腿离开这个满是死人的地方。
他转着脑袋四处望,想要确认能够出阵的还有多少人,但大致观望之后却发现,数量远比自己回来的那天还要少。
“他娘的,这饭还没吃呢,又要去打仗,老子迟早要死这里。”
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李志身子一顿,转头去看,果不其然,这王沉竟像是黏上了自己一般,居然连站队都站在自己身边。
周围闹哄哄的,根本看不出任何训练有素的样子,李志正要搭话,便听鼓声阵阵,副将军们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登上高台,而是站在他们的正前方,垂首肃穆,像是在等待谁人的到来。
李志心里面顿时有了猜测,因为他们早就得了消息,侯家少将军被任命将领一职,也已经等候多时了。
果不其然,众人翘首以盼的候凌景登上高台,并且为了鼓舞军心,发表了一番振奋人心的讲话。
李志不愿意听这些虚的,或者说,他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侯老将军说,各位副将军们说,几天就来这么一次慷慨激昂的讲话,但是在战场上却保不住自己手底下兵士们的命,李志不知道浪费这些时间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多训练他们,多多磨练武艺,也好上战场杀敌人们个七零八落,总好过所有人站在太阳底下烤着火,麻木的像是木头一般听着比裹脚布没用的话。
李志心里面惦记着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想着军队抚恤金的多少,想着昨天死在自己身边的人红的刺目的血,想着老将军的遗体被运走那天,周围人的沉默与哭泣。
他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麻木与绝望。
随着大流喊了几句口号的李志眯着眼睛,看不清阳光中的候将军的脸,只觉得他要比老将军高得多,身材结实,一看就不是花架子。
就在李志走神的时候,腋下突然被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还没等他斜着眼睛看过去,王沉的大手就已经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此番视军纪于无物的行为,让李志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赶忙去看前面的各位将领们,却发现前面早就空无一人,就连周围的兵也都慢慢散开了。
“瞧你吓得,该不会刚才走神了吧。”
王沉观察他的表情,却只得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这种表情王沉在军营里面见了太多了,人死的越多,沉闷的脸就越多,久而久之,王沉也早就习惯,不觉得这有多膈应了。
“你刚才有看到少将军有多威风了吧,当初就是他差点杀了那个匈奴头子,估计这次也能打个胜仗了。”
传的沸沸扬扬的事,身在军营的李志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是与其他心怀希望的兵不同,他是一位悲观者,甚至认为,倘若少将军真有本事,当初又为何会放赛多寻这头猛虎归山,导致自己的父亲都惨死刀下呢。
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来,他深刻地知道,军纪的严格,若他说出散乱军心的话,那么不用到明天开战,他就可以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王沉见李志扯了下嘴角,满脸的不高兴,放开了架在他肩膀的手,像是知道了李志在顾虑什么,他很有眼色的不再讨论顶头上司,而是小声说道:“我看那个副将军不错,镇国公家的公子,那可是名门之后,老镇国公当年可是陪着先皇打过江山的,他的孙子肯定也浑身本事。”
李志听了他的话,才知道原来除了候将军,还有一个副将军是被皇帝亲自点名送来的。
镇国公之子,老镇国公的孙子,这个名头听起来的确响亮,尤其是在这刀剑说话的战场上,鼓舞士气永远是第一位。
但是李志听了这副将军姓甚名谁之后,却只觉得眼前一黑。
与不知道哪里来的王沉不同,李志是京城人士,茶余饭后剔牙时可没少听些关于镇国公府的风言风语,对于这位权贵之子早有耳闻,知道对方是怎么样一个扶不上墙的只知道逛青楼的烂泥,所以一听这被废了的世子竟然来战场上搏军功,就更觉得老天不公。
贵人们的儿子拿他们当肉盾,回去就又能逛青楼进赌场,他却连自己的孩子都无缘见到一面,只能凄惨的死在这荒凉的边境。
这么一想,悲从中来。
“真是够了,哭成这样还说自己不娘们!”
王沉没想就自己唠个嗑还能给人唠哭,周围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整的好像自己欺负了他似的,于是翻了个白眼,拽着李志的领子就跑了。
尚水白站在一边,听着那个姓陈的军师嘴巴飞沫的分析着现在军中如今的优势与劣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尚公子对这个问题有何高见?”
陈军师在军中呆了十年,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候家党羽,他本就对这个来蹭自家少将军军功的人不满,如今看到对方在所有人严阵以待、为明天的出阵做准备时仍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中的不满便没有办法再堵在胸口,强硬的点出尚水白的名字,想要当中给这个草包难堪。
如今帐中除了尚水白、候凌景、陈军师,还有四位副将军在场,若是谁有心在其中做个调节,便可轻松化解此时咄咄逼人的气氛。
但是无人出头,副将军中有两个低头看军备图,两个揣着手站在那里如植物,就连候凌景都只是饮着茶水不言语。
“高见我是没有,但是建议倒是可以和你提提。”尚水白道。
陈军师没有想到这没有及冠的废物竟然口气如此猖狂,就连坐在首位的候凌景都放下茶杯,抬头看他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那就请尚公子指教了。”
他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尊敬,军师没有实权,但是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他的地位却举足轻重,甚至稳稳压了副将一头,再加上他急于在候凌景的面前表达自己衷心,二者相加,让本就瞧不上尚水白的陈军师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说话的语气咄咄逼人。
“都说了没有什么指教的,你说的排兵布阵我可不懂。”
尚水白此话一出,所有人脸上都明显出现了鄙夷之意。
但是尚水白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不见羞恼。
“我的建议就是擒贼擒王,杀了那个赛寻多,剩下的匈奴也不过散沙。”
他的话引来几个人肉眼可见的轻视与嘲讽。
“公子若不懂兵法,便只听将军号令。”
“谁不知赛寻多为我军心腹大患,但他计谋诡谲,身手矫健,唯有少将军可与之一敌,难不成尚公子你的意思是让少将军不顾军队众人,只与赛寻多杀个来回?”
孙副将憋不住心中的讽刺,嘴角上勾,笑容又冷又硬。
候凌景至始至终都没有出声阻止这几人对尚水白的耻笑,他坐在那里,像是一棵青木,身姿挺拔高大,眼睛里面却没有尚水白这个人。
他像是在看一场无聊的戏剧,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尚水白听得出来这些人认为他是在异想天开,他也懒得解释。
只在最后先帐离开的时候眼角撇过候凌景。
“战场上本就靠军功说话,这大将的首级,我收下了。”